散文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像那些稚氣未脫的小女生一樣，我也喜歡收藏名人簽名了。不僅收藏，還望有朝一日向讀者展示這些珍貴的簽名。前年暖冬在紐約，趁聚會見到了聞名遐邇的夏志清先生。我請他簽名題字，他欣然題下：「用功唸書 必有心得」。

恰如好友對他的描述，90多歲的夏志清好像老頑童。沒有大師派頭或架子，談笑風生且毫無拘束，鄉音無改鬢毛衰。他出生在上海浦東。許是家境不佳更促使他加倍努力。據說他9歲讀《三國演義》多達四遍，其烙印之深至今寫評論仍受益。在學術上愛恨分明，但無人否認他《中國現代小說史》的厚重價值。

我最初認識他是在書本上。因所學專業是中國現當代文學，不僅要看作品，也需參照文學史評。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作為文壇拓荒名著，融貫中西學識，批評視野寬廣，卓識精警，殊知他撰寫此著前幾乎把耶魯大學圖書館所藏書刊讀遍，才修得銳利洞徹眼光、高瞻遠矚氣魄，述作紛紛，海內外宗仰。

細一想，文學史的確是很奇妙，無論當時是捧還是棒，時過境遷，最終留下來的還是經得起時間檢驗的作品。而令人欽佩的是一個人能夠堅持不懈的精神。有的人平常也清醒，蠻靈光，但一涉及自身利益或某種壓力，馬上就變得很現實，隨風而動，隨波逐流了。

他感歎現在沒有多少年輕人願意沉下心來看書，很浮躁。「你不要怕書這樣多，看不完，現代小說這麼多，但名家的作品一本一本仔細看下去……文學史最不好就是抄人家的。我從不跟人家走的，自己有自己的看法。」

夏志清讓被遮蔽的偉大作家重見天日，比如張愛玲特立獨行，喜歡關注一些時代的背景下活得「不徹底的人物」。她與她筆下的人物同呼吸共命運，「沒有悲壯，只有蒼涼」。他稱沈從文「這世界，儘管怎樣墮落，卻是他寫作取材的唯一的世界」。在張、沈等被兩岸刻意忽略的年月裡，夏志清是極少數給他們極高評價的知音。

有關作家孰高孰低的問題，夏志清和其他學者持有不同的意見。也曾在會場上針鋒相對。正如評家所言，在文學為政治服務的歲月，藝術上的封鎖常常意味著主流意識形態的認識宣判與有意遮蔽。封鎖與這封鎖的被衝破、解開，註定能成就一段難忘的歷史。無論如何，向世界介紹中國現代文學，讓中國文學進入國際視野，夏志清功不可沒。

最令人感歎是，無論境遇順逆或跌宕，書信往來，見證了夏志清對張愛玲長達半世紀的關照與關切。見證了艱難歲月，孤高而又決絕的天才，繁華落盡的悲涼。書信的溫度，至今觸摸可感。

自紐約回舊金山，一直想寫篇稿配題字發表。豈知蛇年之尾，傳來大師離世的噩耗。唯有墨蹟依舊，如希望之燭，光照後人。

(呂紅 紅衫林雜誌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