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志清教授在2013年12月29日下午,跟他太太王洞女士說了句:「我很累,我要走了!」,便悠悠然在夢境中踏出了這個人間世界,沒帶走伴著半生的盛名,也沒帶走用一生心血書寫的著作,他把它們留給了在文學國度裡探索鑽研的後人。他沒帶走一絲雲彩,時光像所有的日子一樣,仍在無聲又無情的流逝。甚麼都沒變,只是,當我聽到朋友告知「夏先生走了」的消息時,失落悲傖之情頓生,放下電話後淚眼糢糊。
夏先生把我和妹妹淑敏定位為「好朋友」,常說:「我們是好朋友」。好友遠行永不賦歸,我心悵惘。
比起夏先生的許多朋友,我是認識他較晚的,應算是他晚年結交的,可以相談的朋友之一。
1991年的深秋,我從瑞士到波士頓做了演講,向哈佛大學的燕京圖書館捐贈了小說《賽金花》的手稿,接著到洛杉磯去探望一位多年未見的老友,並參加第二屆「海外女作家協會」,最後一站到紐約,這兒的作家協會早已訂好日子,給安排了演講會。
到會不少人,幾乎都是初次見面。主辦人陪我走進會場,逐一介紹擁上來的文友。其中包括夏志清教授。上海口音的國語,笑嘻嘻的紅潤面孔,一派西式禮節,握手,大概像他一向初見女性那樣:照例的讚美漂亮,做驚豔狀。我在歐洲多年,早習慣了洋人禮俗,回說「謝謝讚美」。
那時我對夏先生認識粗淺,除了讀過他的大作《中國現代小說史》之外,只知他在美國做教授,和我熟識的唐德剛教授打過筆仗,後來又握手言和。其他的一切,後來聽說的形容詞「老頑童」,和色彩繽紛的八卦,則一無所知,只覺得他是文質彬彬的一介中年江南書生。雖享盛名,卻是如此的平易近人,沒絲毫架子,很是難得。不過夏先生的談鋒我可是領教了。因我的講題是「小說賽金花的意動與完成」,而賽金花出身蘇州,碰巧夏先生也是蘇州人,他就講起蘇州來。我說本以為他是上海人。「生在上海,原籍蘇州,我有蘇州口音,你聽不出來嗎?」他說。說真的,我確實沒聽出來。
演講開始,我說歷史人物小說《賽金花》以八國聯軍為緯,而以一個在紅塵慾海中掙扎著想做正常人的風塵女子,卻因社會不給機會,幾經命運玩弄,最後還是淪為男性社會的犧牲品為經。
足足講了一小時,之後眾人討論發言,很是熱鬧。夏先生也說了話,有所鼓勵,還說目前歐美正在流行「女性主義」小說,叫我繼續努力。會後大家合影,共分三排,中排坐,後排站,前排蹲。我是受邀而來的客人,自然被放在中排的最中間。令我吃驚的是、夏先生不坐也不站,而是蹲。就蹲在我的座位前。當時我就想:何等的不拘小節,分明是竹林七賢之輩嘛!關於這一點,我唯恐記錯,特向「紐約作協」周勻之會長求證。他說我沒記錯,那天夏先生確是蹲著的。說著一算,那時夏先生已七十歲,還能一蹲數分鐘,健康情況很不錯呢!我問周會長能否找到那張像片?他回去翻箱倒篋的找了一陣,回答是「遍尋不獲」。
世紀交替之際,我在曼哈頓弄了個住處,每年到紐約待段時間,做了幾年「空中飛人」,同時也認識了許多新朋友,加入好幾個文學組織。譬如姚學吾教授,在報上看到我的名字,就邀我加入他主持的「北京大學筆會」。舊識唐德剛大哥,帶我去另一個「國際筆會」的紐約分會。「國際筆會」是世界性的組織,我原本就是瑞士分會的會員,順理成章也就做了會員。紐約是北美華文作協總部所在地(這話是故會長馬克任先生說的),和我創建的「歐洲華文作協」都屬於「世界華文作協」,我自然也是箇中人。好幾個京劇票房也送票,請我去觀賞演出。身份是新移民,日子卻不寂寞。夏先生是文化圈中大老,紐約的文化活動多,我有數次與夏先生同台演講的經驗。
章緣新書發佈會, 左起:章緣,趙淑俠,夏志清,江漢 (趙淑俠提供)
第一次是在新銳青年女作家章緣的小說,「大水之夜」的新書發佈會上。夏先生和我擔任主講,著名的王持人江漢指揮全局。夏先生的即興發言,一開口便滔滔不絕是出了名的。那天還算克制,只超過十多分鐘。但我聽出他是真正讀過「大水之夜」的內容,對這位年輕作者鼓勵有嘉,顯然對跟上來的文學新生代十分關懷。
在後來的交往中,我時時發現夏先生對青年一代的關切。譬如「紐約華文作家協會」有個會員叫李曄,北京人來的女留學生。那時她正在修學位,對於某些問題不無困惑。我說你去跟夏先生談談,他對點撥學生最有經驗。後來她每次來都會向夏先生請益。如今李曄已是文學博士,在南卡羅萊納州科克學院(Coker College)的任助理教授。她聽到夏老師去世的消息,感到悲傷。
我在小學五年級開始看文學書,其實那時腦子裡尚無「文學」兩字,看書是為了「好看」。最迷戀的一個是張恨水,一個是曹禺,其他作家的小說和劇本也著迷,總之,是所有作家的忠實讀者。
在南京讀中學時,從同學處借到錢鐘書的《圍城》,一讀之下,大為沉醉,雖然甚麼理論也不懂,但認為有趣,幽默,很多形容詞和對話既鋒利又挖苦,讀來好不痛快。我連著讀了兩遍,毫不猶疑的把它定位為最好看的小說,超過以前看過的中國小說和翻譯作品。這樣的印象一直存在我的思想中。唯一的改變是:走過了漫長的人生路,看盡人世的生老病死之後,心生慈悲,覺得如果《圍城》裡少點傲氣和尖銳,多一點悲憫的話,就更好了。
2002年紐約作協【圍城】研討會 (趙淑俠提供)
2002年12月8日,「紐約華文作家協會」為湯晏的新作「民國第一才子-錢鍾書傳」舉辦研討會,請夏志清教授與我做主講人。夏先生是「錢學」的開山師祖,名滿天下,我是一個由調色盤裡闖進文學天地的半路出家者,居然要在文學大師面前講文學,豈非班門弄斧!在夏先生把《圍城》和錢鍾書,做了那麼精雕細刻的分析之後,我正在為是否應在這樣的場合說出不同意見頗感躊躇,但轉念一想,各人可有自己的見解,有誰不認同乃屬自然,文學就是文學,即使是鄰近的星球,與地球的原理也變不了多少,沒甚麼可顧慮的。我的性格裡向有自信一項,想著便開講,說錢鍾書可以稱得上是一名大才子,但卻不是一位「偉大的作家」,他缺乏偉大作家應有的悲天憫人的胸懷。而太滿足自己的才華,行文中傲氣逼人,就像女人太注重自己的美麗,炫耀得太過。
夏先生當時沒說甚麼,下台後卻跟我說:「趙淑俠啊!小說家沒那麼多使命感,為甚麼一定要悲天憫人呢!」
第二天報紙上把我對錢鍾書「不是一位偉大的作家」的話登了出來。而到現在,《圍城》是最好看的小說」,在我的認知中並無改變
我與夏先生是有話可談的朋友,如果集會時正好鄰坐,常會很快的聊起來,內容是與文學無甚關連的「業餘愛好」。
「西方音樂了不起,我很喜歡的」夏先生曾如此說。
我在歐洲三十年,酷愛西方古典音樂,對巴哈、悲多芬、莫扎特的作品最為激賞,喜聽唱,男高音是我的最愛,堪稱半個歌劇迷。跟夏先生談起來才知道,他對西方古典音樂的認識不深,還停留在「男高音都是大胖子」的階段,聊不起來。但有次談起好來塢電影,哪個明星是哪個導演捧起來的,那導演的身世背景、某大明星離過幾次婚、他最喜愛的電影「雙豹趣史」……等等,說起來如數家珍。他說的多是三四十年代的影界人事,我不是很跟得上,可說到五六十年代互動就來了。
「女演員裡我喜歡赫本」夏先生認真的說。「我也喜歡赫本」我說。
「她演的『費城故事』多好啊!」
「羅馬假期吧?她哪裡演過費城故事?」
終於弄清楚,他的赫本是凱瑟琳‧赫本(Katharine Hepburn),我的赫本是奥黛麗‧赫本(Audrey Hepburn),不禁大笑。
夏先生最推崇的男明星是卡萊‧葛倫「Cary Grant」。我說「他不吸引我,蒙哥馬利克里夫特(Montgomery Clift))和葛雷哥萊‧畢克(Gregory Peck)都比他強。」兩人各為偶像衛護一番,終於找到共同擁載的人物男女各一:亨弗莱‧鲍嘉(Humphrey Bogart)和英格麗‧褒曼(Ingrid Bergman)。
夏先生談他看京劇的經驗我最羨慕。他早年在上海,看過梅蘭芳、馬連良、譚富英、筱翠花、李少春、裘盛榮等名角的戲,在京劇領域可稱見過大世面。特別是談到葉盛蘭,論扮相、武功、台風、唱功,兩人都會情不自禁的擊節稱讚。我說「可惜我只看過他的錄影,沒看過本人表演。」夏先生道:「你當然看不到本人表演。」兩人都認為:現在大陸小生葉少蘭是葉盛蘭的兒子,就如同梅葆玖是梅蘭芳兒子一樣,比他老爸差遠了。
夏先生最能跟我談到一起的,是不看武俠小說。有次談起「武俠」,舉座都有好經驗,七嘴八舌好不熱鬧,輪到我,我就說真話:「從不看武俠小說。」,旁邊的夏先生也說:「我是不看武俠小說的。」我又說 :「不看武俠與它是不是文學無關,而是看不下去。有位朋友,提來一堆武俠小說給我:「是金某寫的、舉世聞名,不信誰會看不下去。你看了不迷才叫怪。」,她口氣極有把握。在一個安閒的下午,我特別泡了一杯好茶,打開武俠大家的經典名作,認真的讀起來。結果,很不容易的看了半本,還是得放棄,真的看不下去。」。我一邊說,夏先生一邊表示贊同,連稱「同志」還要握握手。
2011年1月29日,「紐約華文作家協會」的宣樹錚會長是蘇洲人,特別找來蘇州同鄉會一起為夏先生慶祝90大壽,地點在皇后區法拉盛東溢豐餐廳。夏家住在曼哈頓的哥大附近,對行動不便的夏先生來說,算是遠距離。但時辰一到,開車的文友已把老壽星接來。滿臉是笑的夏先生坐在輪椅上,夫人王洞女士推著,走進歡迎的人群中。「啊!你們都在這裡,哈哈!」夏先生一付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神情,跟大家一個個的打招呼,出言不失幽默本色,對叢甦揚手招呼:「這是我的好朋友」,對一個本來就不瘦的朋友說:「你怎麼變得更胖了!」發現我穿著綠色上衣,說:「妳是永遠的春天。」他真的顯得很開心,現場氣氛頓時熱絡起來。
我被分配跟夏先生夫婦一桌,正好跟他們聊天講笑話。同桌的都不算年輕,很自然就談到目前非常流行的健康,保健話題。
「我很了不起的!臉上沒有皺紋,看不出九十歲的。」夏先生說。
「是啊!你是了不起,一張臉紅撲撲的,真是鶴髮童顏。」大家跟著湊趣。
「了不起」是夏先生的口頭語。不了解的人也許會想:這個人怎麼總在自吹自擂!跟他相熟的朋友聽慣了就能領會:他的「了不起」無非是「很不錯」、「我滿意」的意思。日子久了,跟他說話也會用「了不起」。
一片熱烘烘的氣氛中,夏氏夫婦被擁到在正中間的桌前,吹熄蠟燭切蛋糕,眾人拍手唱生日快樂歌。分享生日蛋糕時,王洞對我說:「我好擔心哦!今天沒帶氧氣來。」
「要用氧氣嗎?」
「自他開刀後,心臟功能不夠了,到人多場合一定要帶氧氣。」王洞很憂心的口氣。那是我初次知道夏先生的病情。
不管別人怎麼說,他們以前的生活怎樣我也沒看見,不清楚。在最近十年較近的交往中,我覺得夏志清先生善良、坦率、天真、城府不深,不像一些自以為有名的人,裝腔作勢,彷彿天地雖大,卻不夠容他。我也看出他們夫妻間的和諧與默契。
夏先生變得越來越喜歡在友朋面前對太太公開示愛。給王洞買隻手錶,買件新裝,就喜孜孜的告訴大家:「我給她買的。」當大家看了誇好,他就滿足的笑起來。在夏先生大病之後,他真的全心全意的信賴、依靠著王洞,王洞也無微不至的照顧他,他喜歡的事,她總設法給他達成願望。現在的人都不浪費,又講環保,今天剩下的食物可留明天吃。王洞告訴我,她總是自己吃舊的,給先生吃新鮮的。在事業上,王洞也是夏先生的好幫手。夏先生對電腦一竅不通,舉凡有關電子書稿校對等等一切,都由太太料理。有次我對夏先生說:「你最大的幸運,就是有王洞這樣一位好太太。」他完全認同,笑得合不攏嘴。
夏先生愛朋友,喜熱鬧,行動雖不便,有大型集會還是要太太王洞陪他出席。2012年的夏天,文化部長龍應台訪紐約,會見各界。文經處招待餐聚,夏先生和王洞夫婦與我們姐妹一桌。夏先生還是一貫的樂天形象,笑嘻嘻的談鋒甚健。龍應台是我歐洲舊識,特別過來與我和夏先生打招呼,口稱「夏老師」。
接著旁邊桌上的經文處處長高振群、世界日報總編輯翁台生也坐過來了,夏先生更是如沐春風侃侃而談,絲毫看不出病容。
夏先生最後一次出現在公眾場合,應是2012年9月,「北美華文作家協會」的年會開幕式。會長趙俊邁為了感念故去的馬克任前會長長達14年主持會務的辛勞,要致贈一座紀念牌,請馬先生遺孀劉睛女士接納,由夏志清教授擔任頒發。兩位長者都坐輪椅前來,夏先生明顯的顯現出老弱之態。
2012年北美大會,左起:張樟華,施叔青,白先勇,趙淑俠,夏志清。(趙淑俠提供)
開幕式的最後節目是團體照。照畢剛要走,卻來了幾位媒體記者和文友,趁著空檔要求陪夏教授等太太取輪椅的白先勇、施叔青和我讓他們攝影留念。我還來不及反應,身邊的夏先生便顫顫巍巍的掙扎著要站起來。我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忙雙手扶住,大家便攝取了這難得的匆匆一瞬間。
2013的春天,和叢甦、王渝、趙俊邁和石語年夫婦,在一個場合相遇,都念起夏先生,說久無消息,不知他近況如何?於是定個日子去探望。
半年未見,夏先生見到我們非常快樂,笑得呵呵的。發現來的人中沒有語年,便問「怎麼石語年沒來?」我們說:「語年已經來到門口,臨時決定看醫生去了。」現在語年巳經永遠的離開了我們,世事何等的無常啊!
幾個人簇擁著,王洞推著輪椅,夏先生仍然有說有笑,沿著行人道緩緩前行,到他們熟悉的一家義大利餐館。
談話間感到夏先生的聽力更差了,其他並無多少改變。傳言說他己認不清人,常給人張冠李戴。但那天全沒這現象,他認識我們每一個人,仍是能吃能喝,開玩笑也沒弄錯對象。
想不到那就是最後一次見到夏先生。道別時他坐在輪椅上,直說叫我們再去,每個人都說會再去的。如今他竟爽約告退了。92歲高齡古來稀,照說不應悲傷。但失去這樣一位好朋友,再也聽不到他爽朗的笑聲和幽默的笑話、電影、京劇、不看武俠小說的話題也沒人談了,思之怎不令我惆悵。
(趙淑俠 知名小說家,歐洲華文作家協會創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