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般的一生 (符立中)

散文

錦繡般的一生──敬悼夏公

符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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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老病死,本是亙古不變的自然法則。夏志清超過九旬,臥病已久,與世長辭,原不令人意外;但是他逝世的消息,卻在中港台掀起新聞熱潮,實在是歷史地位如此驕人,在文學逐漸式微的年代,喚醒人們對過去求真存善、「為藝術而戰」的美好回憶。

夏公是在紐約時間12月29日過世的,當時在台北得到消息,上微博一看,已經一片熱議。原來復旦大學中文系主任陳引馳以化名透露消息,他那一條微博,當下即轉發近四千次!次日《東方早報》已有新聞報導;第三天,除了大陸各大媒體網站鋪天蓋地席捲而來,台灣的《中時》、《聯合》幾以全版刊載,連幾乎不登藝文新聞的《蘋果日報》也作成頭條……能得各界禮遇至此,夏公已可含笑九泉。

我和夏公,其實僅有一面之雅。時序追溯到2001年的法拉盛。世界華文作家協會開年會,北美作協頒獎給他、琦君、王鼎鈞和鄭愁予。當時夏公還未生病,略長的臉——因此看照片會以為個頭很高——紅光滿面地縱橫全場。他的蘇州腔國語說起來像機關槍,因此連「交談」都稱不上、而是我趕忙追拾他連珠砲的「掃射」成果。夏公頭髮早已斑白,但大聲嚷嚷、開開心心的,像生平頭一遭赴宴的小孩兒!因為印象實在太令人深刻,2003年寫到〈張愛玲與四個男人〉(四位是指張學四家:夏志清、唐文標、朱西甯、水晶),我即寫道:「他是後輩心中武功卓絕的老頑童,位居高堂卻不拘於世俗,是真正大情大性的人」。「老頑童」這個詞,可能我是最早這麼寫的;但當時是借用武俠經典人物,代表他「武功」奇高但生性天真爛漫,不像後來沿用者那樣單純開玩笑;這次夏公去世,再見到中港台上百家媒體都用上了「老頑童」,音容笑貌一時湧上心頭,歷歷在目,豈能不為之鼻酸?

訪問紐約那時,《明報》、《世界日報》報導我的身份是「樂評家」;但之後副刊的邀稿越來越多,我從散文跨行到文學評論再到文學史,真正算得上是夏公的後輩了!這才瞭解到夏公當年寫出《中國現代小說史》,「學術墾荒」的功蹟,簡直有如開天闢地!雖則專擅的領域不像夏公廣闊,僅在「張學」這一塊耕耘,但接觸到李歐梵、吳福輝、陳建華、陳子善……等前輩,無不稱譽夏公。其中陳子善教授尤為重要,是他代為奔走,將《中國現代小說史》引進內地發行簡體字版;這次夏公逝世,內地的反應至為強烈,咸認夏公的著作,彌補了他們數十年來思維的空白,這裡頭自有子善先生的功勞。一般葬禮上用得俗濫的話是這麼說的:「那美好的仗,我已打過。」從被左派批鬥到席捲中國大陸,夏公畢生,無愧此譽。

因為一腳踏入張學,夏公的消息自然也多了起來:他病了、開刀、住進療養院,很多熱鬧的事情都缺席了——比方《色戒》上映引起的論文熱潮。2010年張愛玲90冥誕,大陸終於開了禁,在北京大學百年講堂舉行內地有史以來第一場張愛玲學術討論!當我站上舞台,陳子善是主席,宋以朗在身旁,歷史的長河仿彿在身邊涌動——這裡頭有張愛玲的、有宋淇的,自然也有夏志清的,那種氛圍,令人虔敬、令人感動;要經過多少年孜孜不倦的努力,人們才能理解張愛玲的美好?夏公是拓荒者,卻沒能享受到這一刻。

談夏公,光談張愛玲是不公平的;夏公生前接受訪問,認為他挖崛了張愛玲、錢鍾書、沈從文、張天翼。不過我個人所推崇的,可能牽涉到更宏觀的一面:在那個「以文學史服務政治」的年代,是《中國現代小說史》以清晰的體系,將歷史的脈絡加以整理點評,將文學從偏離到政治的軌跡,拉回到藝術;夏公以大膽、不因襲前人、開創性的論點,全面性的向讀者介紹了那整個時代!所謂「時勢造英雄」,夏志清對張愛玲的品評不在於將她拉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儘管這種姿態日後引起許多不必要的盲目崇拜),也的確受過傅雷等前人的啟發(雖則夏公生前接受訪問說他在下筆前未看過傅雷的〈論張愛玲的小說〉,不過他曾與宋淇書信討論,可以說某些觀點有從傅雷觸發建構),但他以公平、一套完整的美學標準將魯迅、茅盾、老舍、沈從文、張愛玲、錢鍾書一字排開,讓真正有鑑別能力的讀者可以自己去公平賞析,其藝術成就真是前所未有的鮮明。

一部上乘的文學史,能夠超越作者本身的侷限,《中國現代小說史》即是如此。現今看來,建構這本書,一半是文學理論與文學品鑑,一半是文學史與史觀。既然牽涉到史料的搜集運用,那麼50年前出版的這本書,自然就有了圚囿。夏公超越的方式在於公平無私,將所有的作家列在同一條基準點上,進行文本分析、下苦功式的比較——使一些從政治立場出發的「評論家」要歪纏「XXX更偉大」無從發揮。也因此,我對一些「給予張愛玲的篇幅比鲁迅的還要多上一倍」之類的論調,只能說這對夏先生極不公允。當然不可諱言,有人就是從這些聽聞到的「量化」比較引發好奇,從而去讀張愛玲的。但這的確是相當貶抑整部《中國現代小說史》的價值。

夏公的性格,也促使他立下了「張愛玲的〈金鎖記〉是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的評斷,這和傅雷的立場相當相似,出自於他們性格的嚴肅層面——比方夏公就曾說他絕不看武俠小說、浪費時間;而這是他的哥哥夏濟安和摯友宋淇的心頭之好。宋淇最推崇的反倒是〈傾城之戀〉,但夏志清超越傅雷的地方,就在於他能以同樣的耐性和尊重,去給予〈傾城〉同樣詳盡的描述和剖析。夏公講話向來是快人快語的,但在「快」當中,夏公顯示他的胸襟,去肯定和他本性不盡吻合的文學風向——這就是《中國現代小說史》足以屹立到今天的另一層價值。

夏公的老病,也迫使他自《小團圓》、《易經》、《雷峰塔》的熱潮缺席。坦白說,沒能看到他繼續對這些新出土的作品給予評價,像過去對〈金鎖記〉那樣一鎚定音,是讀者的損失。現今傳媒紛立,舞台看似較過去廣闊,但眾聲喧嘩,黨同伐異,良莠不齊;讀者的無所適從,遠較過去為甚。像夏老當年那樣震聾發瞶、當頭棒喝的,我們這一輩是沒有人了!

因為談張也寫張,很榮幸的,趕上夏老生平最後一件大事:《張愛玲給我的信件》。這批信件自1997年發表以來,時斷時續,最後還是沒完,可以想見夏公為生活奔走的艱辛。不料在夏師母王洞的鼎力相助下,居然在2013年大功告成!當我捧著那疊厚沉沉的原稿,幾乎難以置信:

「你們打算幾月出版?」因為和《聯合文學》出版社不常合作,問的時候有些遲疑。還好主編羅珊珊,是詩人商禽(羅顯烆)的女兒,過去在報社合作過。

「二月。」

「啊~~你們要給夏公過壽呀!這真是最好的生日禮物!不過——」我想起一件棘手的事「皇冠那邊知道嗎?」皇冠曾對「時報出版社」兩度(《張愛玲資料大全集》、《我的姐姐張愛玲》)寄出存證信函,擁有張愛玲的中文獨家出版權。

「哦,夏老師說宋以朗之前同意呀!」

我一聽啞然失笑——老頑童就是老頑童!這等牽涉白紙黑字的大事豈能憑這幾句過話就解決?夏志清和宋以朗,2011年才發現兩人居然看同一位牙醫而「相認」;我相信宋以朗曾懇切鼓勵夏先生寫完,但那也不過就是兩年前的對話。當下趕忙打長途電話給在香港的宋以朗,他果然還不知道書已完成。宋先生和他的律師商量許久,又研究如何告知皇冠,港台熱線了好一陣,才完成全部後續作業,最後宋先生寄了一封信函到紐約,告訴夏老他遵循當年母親的遺願同意使用,這本書的出版手續才大功告成。這件事我從來沒告訴夏家,為長輩做一點事,本來就是應該的。

《張愛玲給我的信件》和《聯合文學》2月號的出版,是台灣文學界去年的大事;出版社邀請了楊澤、陳芳明等專家展開一系列的講座,由我擔任首發會演講人。對我而言,這像一個夢——從1997到2013,我從文學青年變成文學壯年,在張學論述忝為陪座,終於等到這本書的出版,見證夏公在去世前向歷史負責奮力完成此書——這個夢,終於成真。

我的回報不僅於此;夏師母王洞,慨然寄贈一本夏公簽名的《張愛玲給我的信件》給我,上面歪歪斜斜地簽上:「贈立中弟   夏志清」,師母在旁補上「謝謝您的大文  〈傳奇的誕生〉志清很喜歡」。被九旬老人稱為「弟」,超齡演出,卻之不恭,基於禮節,只得寄出自己的張學論著,表達收信的喜悅和感謝。不料更大的驚喜在後面:夏師母又寫信過來,說病癒回家的「志清正在飯桌上看您的大作,他首先被許多珍貴的照片吸引, 再看『張愛玲與四個男人』 邊看邊讚美您『中文寫的好』。後來看了歐梵的序,更驚訝您在音樂,電影多方面的造詣,連稱『奇才』 我是愛不釋手,連夜把整本書看完,不顧準備Sinovision’s interview」想起「老頑童」小孩似、很本能的從飯桌上拿起他一生摯愛的張愛玲的考證討論,看看張愛玲有關的文物照片,看看到後輩如何寫他自己……津津有味的一路看完,我笑了。

原本聽說他病癒出院,原本聽說他12月底要從療養院回家過節……我為這些消息高興著、雀躍著,還在想該選什麼樣的生日卡寄給他。沒想到,卻在這個可資紀念的一年——《張愛玲給我的信件》和《聯合文學》2月號的出版年,夏公會說出:「我很累,我要走了……」告別這個世間。對於走過九旬動亂的文學巨擎,我的感懷與不捨相形之下實在太過渺小,勉強從自身經驗出發,寫我出身文學大家庭對夏公歷史定位的理解、寫夏公在生命盡頭對一位後輩的鼓勵,希望像是萬花筒裡的一抹吉光片羽,和諸多文友拼湊起夏公錦繡般的一生。

(符立中 台灣知名樂評家,文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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