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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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伊始,寒流暴雪、極地渦旋不期而至,突襲紐約、波士頓和費城。隨後大雨滂沱,天氣又驟然由寒回暖,彷彿冰火兩重天。夏公志清溘然長逝,對不少人來說,不啻一場心靈的風雨。這種天氣,夏老師會說,真是發瘋了,神經病啊;但如果聽到天地有情、顯靈托夢,夏老師會說,這是迷信,迷信不好啊。在費城郊區的陋室,我們搜尋、翻檢夏公親贈的書籍,以及昔日與夏老師夏師母同聚的影像文字,往事浮現,悲欣交集。 1999年秋,我們從麻省劍橋市搬至紐約哥倫比亞大學,追隨王德威老師攻讀中國現代文學與文化,王曉珏同時在比較文學與社會中心,與Andreas Huyssen教授研讀德國文學與思想。到哥大不久,我們便認識了夏公。按照北大的習慣,學生會將德高望重的老師尊稱為先生,我們一開始叫他“夏先生”,但他更願意被稱為“夏老師”。 從上海滬江大學到北平北京大學,夏老師可謂南人北居;而後跨洲越洋,負笈耶魯大學,再定居紐約哥大,他仍是南人北居,兼採兩地之長。對我們來說,夏老師是“老頑童”,也是“大宗師”。他自稱“平易不近人”,政治不正確,但他任情率性,學養深不可測。夏老師講過,他英文比中文好,手下寫的比嘴上說的要認真負責。夏老師平日交談可謂快人快語,口無禁忌;他那些著名的口頭語,如發瘋、神經病、不得了、真偉大、真糟糕、聰明、一塌糊塗、好人、壞人等等,簡潔明瞭,妙趣橫生,使人快樂,也使人不安。可是他一旦伏案寫作,那些文字,無論中文英文,散文論文,卻從容不迫,章法謹嚴,旁徵博引,氣勢雄渾。 夏老師身居象牙塔,但也見識過大世面,從熱戰到冷戰,從上海、台北、北平到紐約,都曾親身歷練。 2001年9月11日早上8點50分左右,夏老師收到香港打來的越洋電話,告知他恐怖襲擊事件,因為電話線路嘈雜不清,夏老師還以為說的是1993年世貿中心的爆炸案,就掛上電話,催促夏師母趕快按時早走,去紐約下城上班,結果夏師母在34街地鐵站就被紐約警察攔下,還不告訴緣由。中午開始,哥大附近的雜貨鋪大排長龍,人們紛紛搶購日常必備物品,夏老師卻鎮定如常,全然不以為意,畢竟他是八年抗戰、國共內戰、冷戰、後冷戰時代一路風雨的過來人。 記得有一天在他家裡聊得開心,夏老師忍不住要給我們看一看他珍藏的寶貝——周作人《希臘女詩人薩波》譯作的手稿,以及張愛玲給他的親筆書信。我們曾見過夏老師洗練的字跡,這時又親眼目睹張愛玲的手書,周作人的親筆,不禁癡想他們的學養、風度、寫作、人生。艱難時世,顛沛流離,他們的字跡卻彷彿不沾人間煙火,透出冷靜和淡定。 錢鍾書稱贊《中國現代小說史》“文筆之雅,識力之定,……足以開拓心胸,澡雪精神”,真是慧眼識人。這種“識力之定”,既體現在他膽識過人、擲地有聲的學術文章,也落實在他吃藥(維生素)、吃飯、散步、清談的日常生活。以九十高齡,夏老師臉上甚少皺紋,他笑稱訣竅在於定時吃維生素。他傍晚散步雷打不動,在紐約曼哈頓百老匯大道,在河濱公園與晨邊高地之間,時常可見他的身影。想當年夏老師“一戰成名”,1946年在北大脫穎而出,其論述詩人布雷克(William Blake)的文章,深得燕卜遜(William Empson)賞識。談到個中訣竅,夏老師說,他是通讀布雷克的全集不止一遍,才從容落筆,當然立論篤定,舉重若輕。燕卜遜以《曖昧七型》馳名文壇,但夏老師的論斷卻毫不“曖昧”,他一生治學的風格更接近利維斯(FR Leavis )在《偉大的傳統》中展現出來的氣勢、眼光與“定力”。 夏老師西洋文學出身,非常重視外語修養,並敬佩那些精通多種語言的大語文學家。他激賞錢鍾書,關注大陸文學史上一度銷聲匿跡的林語堂、梁實秋等作家學者,便有這種考量;他點評周氏兄弟,認為知堂老人比“大先生”魯迅的外文、學養更好更高明,也是例證。幸得王德威老師推薦,夏老師慷慨出任王曉珏博士資格筆試、口試以及博士論文的指導老師之一,親自指點張愛玲、沈從文、冷戰與文學現代性想像等論題。夏老師也批閱了宋偉傑《測繪現代北京》博士論文的若干章節。他不顧年邁,親炙親為,連論文中的標點符號與拼寫錯誤,都一一指出更正。除了縱論中國文學,至今印象頗深的話題當數歌德的《浮士德》。王曉珏曾先後求學於北大、哈佛德文系,第一次拜訪夏老師時,談到德國文學,夏老師回想自己當年在耶魯念書時修習德語,特別是藉助字典下苦功閱讀《浮士德》的經歷,談得眉飛色舞,相隔數十載,依然為自己當年付出的努力而自得。 治中國現代小說史,夏老師不是面面俱到,而是取捨分明,即便在學界引發廣泛持久的爭議和論辯,他仍舊特立獨行。他推崇的錢鍾書、沈從文,堪稱“學院派”與“鄉土文學”之兩極。其實他對學院鄉土之分,左翼右翼之別,並不看重。他關注的是對人性的觀照,對優美作品的發掘,絕不人云亦云,而是力排眾議,將他法眼中的偉大作品放入文學史的譜系。回頭望,這已是“重寫文學史”思潮的濫觴。他批評老舍的《四世同堂》、《龍鬚溝》,而贊賞《駱駝祥子》和《茶館》。他談到林徽因的絕代風華,認為她是文藝復興式的人物,但可惜作品不多。他對魯迅的散文詩評價甚高,可是在《中國現代小說史》的論述框架中放不進去。他拯救張愛玲於“鴛鴦蝴蝶派”的水火,但是對張愛玲喜歡、夏濟安力薦的張恨水,以及陳世驤等欣賞的金庸,卻不讀不論。這一方面是出於他對“偉大傳統”的執著:他對雅俗之辯、高下之分,念念不忘;另一方面,他告訴我們,他是poetry person,講細讀,重細察,畢竟張恨水、金庸等人作品部頭太大,讀不完,而且俗文學的源流,牽涉深廣,不易梳理。當然,以夏老師定力之高,心臟之強大,他不需要藉助逃避式的白日夢,或千古文人不滅的俠客想像,來尋找心靈的慰籍,或暫時安頓漂泊離散的身心。其實張愛玲和張恨水的作品不無共通之處,一種可以稱作“快照”與“世情”的辯證互動:一方面是面對應接不暇的現代經驗,作家的敘事安排和文學觀照;另一方面是經過世異時移、戰亂遷徙,那仍舊延綿不絕的中國式離合悲歡、世態人情。在這裡,夏老師對“感時憂國”(obsession with China)的反思,與夏濟安借俗文學對“中國心靈”(the mind of China)的診斷,或有呼應共鳴。 有趣的是,夏老師不看武俠小說,卻喜歡看武俠片,更不用提他對劉別謙(Ernst Lubitsch)作品的情有獨鍾,對好萊塢電影的廣泛涉獵。一部電影幾個小時的長度,夏老師可以從頭到尾全部看完,既可怡情娛樂,也可細察全貌。對我們來說,最驚心動魄的一次體驗,是跟夏老師夏師母一起去林肯中心,看數碼修復版的默片《紅俠》(1920年代在上海拍攝)殘存的片段。當時電影院裡面靜悄悄的,夏老師看到異常迅速的武打動作,或任何可疑之處,沈吟片晌,便突然大叫一聲:“哎呀”!而且他的“哎呀”時斷時續,出人意表。在場的觀眾聽到夏老師的第一聲斷喝,不由震驚側目,後來再聽到“哎呀”,不禁笑出聲來。夏老師的“哎呀”與魯迅的“吶喊”不同,他這是有聲的拍案驚奇,但也是擊節卻不贊賞:他不會受武打、動作等通俗娛樂因素的蠱惑,不過看到有趣或有問題之處,便旁若無人地“哎呀”感嘆,直抒胸臆。 夏老師的“哎呀”,也讓我們想起另一樁趣聞軼事。記得我們曾在曼哈頓“道”餐館(TAO Restaurant)吃飯,他一進門就問,為甚麼這個餐館名字叫“道”,供奉的卻是佛像。他看到餐館的裝飾有一處淺池,摹仿花港觀魚,不禁大為好奇,突然用皮鞋測試一下水的深淺,我們差一點“哎呀”出聲,幸虧夏師母一把拉住夏老師。他率性的“哎呀”,他頑皮好奇、童心未泯的言行舉止,常常讓新朋舊雨樂不可支。 不過“老頑童”也是“大宗師”。這“大宗師”固然可以讓我們想起《莊子‧大宗師》中“其寢不夢”的“真人”:夏老師曾說,夏濟安壯年去世,他從不曾夢見過濟安哥。更重要的是,夏老師畢竟以一己之力在西方學術界攻城掠地,為中國現代小說研究篳路藍縷,開疆拓域,確立學科的地位,而成 “一代宗師”。除了文學研究,他對現實政治也並非閉目塞聽。他喜歡美食,不論在哥大附近的蜀湘園、中央公園內的綠苑酒廊(Tavern on the Green),曼哈頓下城的Bouley,或是中城的山王、Brasserie,每次聚餐時,在談論文學之外,夏老師也會評點各種社會現象與政治問題。 2007年夏天,我們到哥大參加博士畢業典禮,夏老師夏師母全程在場,隨後我們到AIX吃飯。剛剛坐定,夏老師便說,你們已經博士畢業,除了文學,對現實政治、中西文化也要有大關懷。於是他開始東西南北,古今中外,嘻笑怒罵,臧否天下人物。他對民主黨總統肯尼迪頗有微詞,他暢談政黨選舉,種族族裔,生態環境,為人為文,學品道德,以及社會的公平與正義,真是口無遮攔,愛憎分明,喜怒形之於色。那一天,我們又看到了 “老頑童” 金剛怒目、“感時憂國”的一面。 博士畢業之後,我們每次回紐約看望夏老師夏師母,都會彙報自己的學術進展和生活境況,也要聽聽夏老師的機智談鋒。有一段時間,他心臟不好,臉色發紅,但後來逐漸好轉,繼續享受中、西美食。 2013年10月底,我們本來要去紐約看望夏老師。夏師母說,夏老師近來身體變弱,心跳變緩,剛從醫院回家,且有幾個訪談要做,於是約好寒假時再聚,未曾料想,竟是時已不待。 11月初,我們收到夏老師囑託夏師母寄來的《張愛玲給我的信》,但這一次與以往不同,我們一下收到三本:夏老師分別簽贈給我們一人一本,還簽名贈送一本給曉珏的父親。沒想到12月底,夏老師便在睡夢中安然離去。這特殊的題贈,是告別的信號嗎? 以前夏老師贈書給我們,都題辭二人“同閱”。 2006年送我們《談文藝憶師友》一書(劉紹銘主編,天地圖書版),除了用藍筆題寫贈詞,還特意用紅筆寫上congratulations,祝賀二人通過博士論文口試。 2004年,他在113街的夏宅送給我們英文新著CT Hsia on Chinese Literature (《夏志清論中國文學》),親蓋印章時,一角有殘。那一天夏老師持贈之際,還特意道歉,說,哎呀,沒有印好。我們珍藏笑納,很喜歡這一處不完滿的留白。豐子愷的畫作中,有一幅《人散後,一鈎新月天如水》。如今夏老師駕鶴西歸,那殘缺的印章一角,恰如一鈎新月。睹物思人,眼前又重現夏老師的音容笑貌。 瑣屑文字,點滴記憶,薄奠夏公。 (宋偉杰 羅格斯大學亞洲語言文化系教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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