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張幸)

散文

浮生

張幸

「你恨我吧?」他小心謹慎地問道,手裡捧著她給他新換的熱茶。這是第三天見面了,這三天差不多把積攢了一輩子的話都說了,心裡若有什麼驚濤駭浪也該風平浪靜了,他才能這樣問她。

「恨是恨過,更多的是不相信。」她搖搖頭,陌生老婦的臉上依稀可見幾分曾經熟悉的俏麗,「不相信你是那樣不負責任、薄情寡義的人,所以只好相信你們班同學的謠傳——你在西部出車禍死了。」

感謝這個謠傳者,如果把他當成一個死去的人,她的生活會更容易些吧。

也感謝她故去的愛人同志,給了她溫暖、安穩的家和兩個孩子,她要是一輩子獨守空房,他的負疚感會翻幾倍。

沒想到那一場別離幾乎成為生離死別,大時代下的小人物,就像江河裡的泥沙,流水把你帶到哪裡就沉落在哪裡,自己的命運沒有多少自主的權力。

當年他們是感情篤厚的校園情侶,同級不同系。六○年代校園戀愛是明令禁止的事,他們一直處於地下狀態。畢業時他們各自分配到天南海北的不同地方,兩人約定,工作一兩年後爭取調到一處,再結婚成家。

她離校的那一天,他送到火車站,把她的行李安置好,又去打來開水泡了茶,還捨不得下火車,直到臨開車列車員來轟人,他才磨磨蹭蹭下去。她伏在車窗上,兩根辮子一根搭在肩膀上,一根垂下來,他在車下伸出手想把兩根辮子理到一處,卻只笨拙地揮了揮。他看見她眼裡淚光瑩瑩,火車汽笛響了,他聽見她哽咽著說了三個字:「寫信啊……」

寫信,離別前她最後、最簡單的要求他都沒能滿足。

他去自己的單位報到。他本想報到之後再回家一趟,這樣可以先把行李和書直接運到單位,省卻很多麻煩。沒想到單位急需用人,一去就被留下來參加工作。

之前他只知道單位屬於中國科學院,具體做什麼並不清楚,到了以後被告知他的工作與「兩彈一星」有關。在五、六○年代的國際政治形勢下,中國腹背受敵,國家急需「兩彈一星」揚威國力,樹立大國地位。那時,原子彈已爆破成功,氫彈的研製也如火如荼,他被安排到第一顆人造衛星的研製部門。

因為事關國防與航天事業,工作保密級別很高,到單位上的第一課就是保密教育。他這時才了解到,他被選來這裡工作,不僅僅是因為學習成績優異,而且還通過了政治素質和家庭背景的重重審核,家裡的直系、旁系親屬都經過嚴格地調查,確保沒有裡通外國的嫌疑。

保密條款要求所有工作人員不得擅自與外部聯繫,其實個人幾乎沒有對外聯絡的可能。他和其他新人經過簡單培訓之後,被派到一個火箭發射試驗基地。基地在西部一個杳無人煙的地區,離城市很遠,只有後勤部門的工作人員隔三差五坐班車出去採購生活物資,其他人長年累月待在基地。對外寄出的信件不得封口,要先交到單位審查後再統一寄出,回信則是寄到北京一個郵政信箱,再轉過來。對外電話鎖在一個小箱子裡,由機要員看管,因公向外打電話必須先填表申請,經批准方能使用。

今天看起來像監獄一樣的生活,那時並沒有人覺得苦、累、壓抑,所有人一致的信念是怎樣儘早讓衛星上天。生活簡化到了不能再簡的地步,在基地的食堂吃飯,穿公家發放的工作服,住著每人只有一桌一椅、一床一櫃的大集體宿舍,沒有禮拜天和節假日,大家都自覺地投身到緊張忙碌的工作中。

因為設備落後,國外已經可以用電腦做的工作,基地還只能人工完成,大量的計算都靠他們這些新人像螞蟻一樣辛勤筆算。技術工人缺乏,儀器和工具供應不上,技術員就和老工人師傅一起研究,自己製作。一些具體問題缺乏專家指導,他們就一點點摸索,逐步積累實驗數據和經驗。

剛到基地時他給家裡寫了一封報平安的信。等安定下來,他寫信給她,向她描述基地的工作和生活,他甚至在心裡盤算讓她也申請來這裡工作,如果兩個人都能為第一顆人造衛星貢獻自己一份力量,那該多有意義啊!

但是那封信被指導員扣了下來。基地按照部隊編制,各連隊有指導員負責行政事務。指導員讓他填寫一份表格,要列出被聯繫人的各種信息和家庭、社會關係,經過調查後才能決定是否可以通信。他對著那張表格無從下手,他只知道她本人一些基本情況,對於她的家庭和父母都一無所知。後來他想,即使他勉強填出那份表,在當時的情況下,基地也很難抽出人手去專門調查。

基地有留學歸來的老科學家,也有像他一樣剛畢業的大學生。在他之前來的前輩,已經在基地熬了兩三年,由於生活清苦,都瘦削疲憊,但卻精神矍鑠,幹勁十足。每年過年時,基地都派人到家有困難的工作人員家裡慰問,有時送錢,有時去解決實際問題。基地很多人幾年都沒回過家,有家裡父親、母親去世不能回去的,有新婚就來工作、孩子出生回不去的,有累到胃出血、被醫生要求住院卻堅持不走的……跟他們一比,他這個困難算什麼困難呢?跟女朋友聯繫不上,這樣的問題說都說不出口。

那份放在抽屜裡的空白表格並沒有時常困擾他。他每天工作回來都是倒頭便睡,在那樣的工作環境和氛圍裡,他滿腦子想的都是衛星、火箭、燃料、推進器,工作進度代替季節更替,成了時間的劃分。他以為,衛星早一天升空,他就能早一天跟她聯繫上。

1970年衛星發射成功,工作人員們解了禁,從基地回到內地。正所謂天上一日,世上千年,在基地五年他只做了一件事,可外面世界的變化卻很大。他回到老家探親,父母老了很多,奶奶癱瘓在床,弟弟成家了,孩子滿地跑,妹妹出嫁到外地,很難再見面。

他拿著五年前她留下的地址,簡直不敢再去找她了。見了她他說什麼呢?她說不定已經有新的戀人,說不定已經結婚了,他一去五年,石沉大海杳無音訊,現在突然再想把她拉回自己的生活,誰給他任意左右、影響別人生活的權力?

他還是按地址找了她的父母家,得到的答覆是這家人兩年前搬到另一個城市了。他來晚了,他沒想到自己會在基地一待就是五年。這五年是期待與她重逢的五年,也是準備著失去她的五年。有了長達五年的心理預期,痛苦和無奈均勻地分配在五年的每一天,他現在並沒有感到特別傷心,相反暗地裡還鬆了口氣。比起失去她,作為一個失信的人面對她,也許更讓他害怕和難過。

他和在基地認識的一位合得來的女同事結了婚,其後的生活波瀾不驚、按部就班,銜草做窩一樣建起自己的小家,辛辛苦苦養育孩子,職稱一步步評上去 ……。

等孩子們大學畢業離家獨立生活後,家裡只剩了老倆口。他與老伴去五台山遊玩,在廟裡看見一些人對著菩薩磕頭如搗蒜。他內心坦然,他一輩子對工作兢兢業業,對人以誠相待,對人對己對國家對事業都問心無愧。但電光火石的一念閃過,在這世界上,他曾經有負一個人。

又過了幾年,他功德圓滿地退休了,老伴已因病去世。他心裡的愧悔和不安越來越強烈。這個心結不解開,難道帶到墳墓裡去?要不給幾十年前戛然而止的情緣一個交代,他死都不會瞑目。

他又按照以前她家的地址去找,按照模模糊糊記得她大學畢業分配到的單位去找,去派出所查詢,麻煩了熟悉、不熟悉的很多人,七拐八彎,順藤摸瓜,走了幾個城市,終於得到她確切的地址,終於找到了她。

來之前他想過,莫名其妙消失了四十多年的戀人突然莫名其妙地冒了出來,她肯定不會歡天喜地迎接他。四十多年前的老戀人重逢,會悲喜交加抱頭痛哭?還是陌如路人無話可說?不管是什麼等著他,他都要當面向她源源本本解釋清楚事情的前因後果,鄭重其事地向她道歉。

他和她都老了,都到了頤養天年的年紀,滿臉皺紋兩鬢成霜,愛恨怨念已經淡了。還是過去那個人,然而經過生活的歷練,對於人生的曲折迂迴有了處變不驚的豁達和泰然,但當一件件往事被蒼老的聲音重新敘述出來,兩人還是免不了相對唏噓,百感交集。

他忽然有恍然如夢的感覺。有些人伴隨了他一生,有些事貫穿了他的一生,但是,這一天,當面對她,把離別之後的歲月向她娓娓道來時,彷彿之前所有一切,都是為了向她訴說的這一刻而發生,彷彿浮生中只有這一個點,是最實在、最牢靠、最確定的,是他注定要回來的。

〈本文原載2012年10月16日世界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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