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楊秋生)

小說

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

楊秋生

在汽車還沒有轉彎拐進這條巷子時,她就已經知道柴克下班回家了。

她站在廚房的花窗前正準備簡單的晚餐,雖說窗前開滿了紫薇的樹幾乎遮住了大半個花窗,她的高度正好可以從樹木的隙縫中看清楚馬路上來來往往的人與車。

銀色的保時捷從扶疏花木中穿過去,她看到柴克轉過頭來,試著看能不能看到她,或者是試著讓她知道,他曾轉過身來尋找她的身影。

柴克是她的右鄰,去年才被這兒的高科技公司聘為副總經理,一個人租了個搬家車,隻身搬過來。直到都安頓好了,稱不上漂亮,卻十分年輕的妻子才帶著女兒從南加州搬過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柴克回家,經過她的花窗,都會轉過頭來,看她是不是在廚房忙著。

她看了一下鐘,五點五十五,真準時。

他是個顧家的好男人。

 

這個顧家的好男人,也是她的男人。

 

和柴克面對面打照面,還是柴克才忙著搬家進來幾天,淋了雨,有些不舒服,敲門問她,認不認得附近的好醫生?

她把資訊交給他,隨即煮了一壺紅糖薑水給他送過去。

第二天,柴克登門拜訪,送了她一株蘭花,說多虧那壺茶,他受寒完全好了。

隨口聊一下,柴克說搬家之前才從台灣出差回來――他猜她是從台灣來的。

「台灣的女孩個性都溫婉,長得又苗條,待人和氣又有禮貌。」柴克說。

她的臉倏地紅了。

柴克看了她一眼,瞅著她接著說:「而且很害羞。」

她把蘭花放在窗檯上,每星期為它澆水,突然覺得這株蘭花像是紅樓夢裏的絳株仙草,但是她澆的不是水,而是自己一生的眼淚。

也曾經有過刻骨銘心的愛戀,卻在艱辛創業時期男友移情別戀,毅然斬斷情緣。

在矽谷,男女都需要愛情,卻又彼此都屬絕緣體。一晃,不知不覺也過了三十了。

分明心如止水了,偏被這個闖進屋的男人吹皺一池春水。

 

第二次見到柴克,是回台灣探親回程時在機場免稅商店碰到他的。

他問她,台灣有什麼特產可以買回家?因為他太太就要帶著孩子搬上來了。

她的心一下子堵住,像整個世界都拋棄了她。

他跟在她身邊,問東問西,像個大男孩。

她忍不住偷偷地細細看他,這個美國男人中等身材,燙得筆挺的襯衫裏,包不住的是矯健結實的肌肉。但是,他的臉,似乎帶著一點隱藏得極隱密的滄桑。那充滿情感的滄桑,觸動了她內心久已不動的情弦。

她坐經濟艙,柴克坐商務艙。每次餐飲服務過後,柴克就會繞到她的座位前,跟她東聊西扯,總要逗到她笑為止。

 

柴克的太太什麼時候搬來的,她並不清楚,只是有一天忽然注意到隔壁有小孩子的哭聲。哭聲大而尖,感覺上像個脾氣壞又倔強的孩子。

週末她做了一些餅乾,包裝得漂漂亮亮帶過去。

穿著緊身運動衣褲的柴克太太開門,接過餅乾,畫著濃妝的一張臉,客氣中卻帶著疏離。

小女孩從房間衝出來,看見禮物,眼睛都亮了。一雙清澈如海般深的藍眼睛,熱情如火,是柴克的翻版。

她的心震動了一下。

看著那雙湛藍的眼睛,彷彿與柴克交流著,又彷彿被一雙銳利的眼睛監視著,心思無所遁形,赧然自慚。

 

學的是音樂,卻轉行走入專業美食天地。她有一爿店「清秀佳人下午茶坊」,在一切都上軌道後,交給餐飲專業的弟弟經營,自己專研新品開發。拜矽谷每日爆發新貴,生意興隆。每天只要店裡廚房看看,重要的客人打個招呼,就可以回來自由發揮。

每天早上,她總會為自己煮上一壺咖啡,配著自己烘焙的糕點,放在講究的骨瓷盤子裡,享受一段單身貴族時光。有時興起,會用薰衣草,或者玫瑰花瓣來烤些糕餅,分送左鄰右舍。

柴克吃過,一定登門親自道謝,「每天聞到妳家飄出來的香味,真想敲妳家大門,看看妳到底又做了什麼好吃的東西?妳簡直有個魔棒――喔,不,妳有一雙魔手。」

一天,柴克帶來一瓶紅酒,「這個酒,應該很配妳的糕點。」

她疑惑地看著他。

「我太太去東岸了,她妹妹離婚。」柴克把酒交給她,卻沒有走的意思。「這是加拿大冰酒,配甜點正好。」

她遲疑了一下,讓他進來。

柴克走進屋,走入了她的天地,也走入了她的生命裏。

 

綺念變成真實之後,每當柴克的車子拐進巷子,她就希望那車子駛進她家來。

畢竟不能。

柴克家的格局跟她家的正好相反,也正好是相對的。主臥室對主臥室,她選擇用來當辦公室的房間,正好柴克用來當書房。

自從上次柴克離開後,好一陣子他們都碰不到面。她只能每天柴克哄完孩子上床回到書房後,她才能跟他心靈交流。暖暖的燈光流瀉出來,她就覺得跟他很近,彷彿貼在他結實而溫暖的胸口。

週六下午,是柴克的自由時間,他多半和志同道合的朋友越野飆車。偶爾柴克會約她遠離塵囂去酒莊,去山上健行。

她對柴克年輕又滄桑的臉,充滿了迷戀,可卻又從來不敢詢問他謎樣的年齡,怕知道真實後面或許包含著她不想面對的殘酷真相,她只想活在現在,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

也曾貪婪地想要佔有柴克,想要讓柴克離開他那既年輕又驕傲的太太。但每當看到柴克的湛藍眼睛,就想到他老是扯著嗓門大哭的女兒。那雙眼,讓她寒顫,駐足不前。

每天晚上,她總習慣追隨著柴克家的燈光,猜測柴克在吃飯,柴克在洗澡,柴克正在為女兒讀睡前故事,柴克正在……。她總要費很大的勁兒去壓抑,跟纏繞著她的無邊的思念纏鬥,直鬥到筋疲力盡,徹底絕望為止。

和他短暫的溫存,一幕一幕的像黑白電影,來回反覆的在她心底播放。她彷彿還能感覺得出相擁後殘存的體溫,強烈的心痛,啃噬著她脆弱的情思。

她掉入萬丈深淵。

 

柴克家來了工人,院子裏敲敲打打,柴克太太過來跟她打聲招呼,說後院要搭樹屋和鞦韆。

樹屋和鞦韆搭好了,週末,柴克陪孩子在後院玩耍。

音樂聲、孩子嬉鬧聲、夫妻開懷的笑聲如浪一般,一波又一波盪漾過來。

她忍不住朝他家後院望去,樹屋的門背對著――原來那是一個她連看都看不到的世界!

她感到從未有的無邊寂寞,從四面八方襲捲而來,幾乎將她淹沒。她突然意識到,他們是一家人,柴克此時擁有的是一個幸福的完美的家。

鞦韆會一直伴著孩子長大,柴克是個顧家的好男人。

柴克不是她的男人。

她什麼也不是,她終究只是一個局外人,一個被圈在牆以外的陌生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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