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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怪異的月夜。低懸在天際的月亮是血紅色的，腫腫脹脹，像一張喝醉了酒的面孔，邪惡地瞪視著入睡了的人間。不可思議的神秘魔力瀰漫天地之間。

深埋在哥本哈根小廣場下的灰怪感到神秘魔力的牽拉，睜開眼睛。他出土的時刻到了。

又濕又霉的泥土把他的身體緊緊擠壓著，四周一片黑暗。此時，一個嚴峻的聲音像鞭子那樣擊落在他的頭部，向他發出命令：「挖！挖一條出路！」

灰怪的身體一陣顫抖，週遭的泥土立刻鬆塌跌落。他翻了個身便開始挖。

「往前挖！往前挖！」那嚴峻的聲音不斷地鞭笞著他。

灰怪的胳臂具有超人的力氣，雙掌猶如兩把利耙，十個手指的指甲尖長如匕首，所到之處，泥土坍塌。他在地下匍匐前進，挖了好長一段時間；終於，前頭再沒有泥土阻塞，一個洞口出現了。

洞外，一輪腫脹的血紅色月亮在等著他。他爬出洞口，向迎接他出土的紅月發出一聲嗚嗚長嘯。一團不可思議的魔力滲入他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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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意大利高僧羅士在灰兄弟寺院的地下密室秘密造人，不料造出來的人竟變成了一個奇醜無比的灰怪，於是放火滅跡。可是，灰怪並沒在火中化為灰燼，被燃燒過的身體墮入與死亡無異的昏迷長眠，躺在泥土下。幾百年來，體內的器官不但沒有腐化，而且不斷增長蛻變；唯一腐朽了的是他的腦。

數百年後從地下爬出來的灰怪是一個龐然巨物，身高兩米，軀體既粗且大，四肢極為發達，仿如一隻用兩腿走路的雄性大黑熊；灰黑色的軀體像一塊黑炭，從頭到腳光禿禿的，頭上沒有頭髮，皮上沒有毛；面孔上的五官熔為模糊的一團，鼻與口僅是兩個黑洞；火紅色的眼球從眼窩裡凸出來，閃閃發光。

出土後，灰怪呆呆地站在月光下，不知何去何從。他的腦腐朽了，不能思想，也缺乏語言能力，只能發出狼嗥般的呼叫聲。主宰他行動的，是那領他出土的嚴峻聲音，一個無形無體的魔怪聲音。

「跟著海水的聲音跑！」魔怪聲音又甩了一鞭。

灰怪果然聽到波浪拍岸的簌簌低吟，彷佛輕聲召喚他。他出土的地點已遠在城外的阿爾森海峽旁邊。 那裡樹木茂密，一條彎曲的馬路沿著海岸往海峽的北端蜿蜒而去。路邊的屋子均是市民的夏天休假別墅，夜闌人靜，燈光全熄。

灰怪沿著海濱馬路往北跑，動作敏捷，灰黑的身體與黑夜混成一體。

忽然，他看到一個中年女人從一幢屋子裡走出來，手拖著一隻小狗。小狗一出門就像瘋了似的衝到灰怪的腳邊，狂吠個不停。女人趕上來，柔聲對她的寵物說：「小寶貝，幹嘛那麼……」話還沒說完，驚恐的尖叫奪口而出。小狗對著狂吠的並不是一株樹幹，而是一個似人而又非人的裸體怪物，兩隻紅眼像極了黑夜森林中野獸的發亮眼睛。

女人嚇得魂不附體，渾身的毛孔散發出恐慌的氣味，在灰怪的身上產生一種奇妙的作用：他頓時飢腸轆轆。

就在這一刻，主宰他的魔怪聲音發出一道冷酷無情的命令：「吃她的腦！」

灰怪毫不猶豫，立刻服從命令，巨手一揮，打斷了女人的脖頸，然後把已經一命嗚呼了的女人的腦袋在地上敲開，用尖長的手指甲把腦髓刮到自己無唇的口裡；吃完了，舔舔手指便繼續往前跑。他對倒臥地上的女人屍體和那隻狂吠的小狗根本不感興趣。

跑了一段路之後，他又看到一部夜歸的汽車在路邊停下來，一對穿著晚禮服的年輕男女走下車子，談談笑笑地朝一幢別墅走去。那對男女驟然回頭，瞥見身後的紅眼巨怪，臉上的笑容即時凍結成恐懼的神情；女的張口驚叫，男的冒出一身酸澀的驚慌冷汗。

灰怪又聽到魔怪聲音的嚴酷號令：「吃他們的腦！」他馬上一步趨前，像老鷹攫取老鼠般，一手揪著一個人，把兩個頭顱互相一撞。才片刻，那對男女的腦都給他吞食掉了。

 

駭人聽聞的「吃人腦」謀殺案連續發生。兇手總是在月亮盈滿的晚上行兇殺人，然後休止一段時間，再捲土重來。除了對人腦感興趣，兇手顯然別無其他動機。警方大規模四處搜尋「吃人腦」的兇手。但，恐怖的兇手來無蹤，去無影，從不留下任何線索。他逃到那裡去了？他躲藏在什麼地方？他到底是人還是獸？！

灰怪自己沒有思想，完全是魔怪聲音的傀儡。他雖然從來沒見過聲音主人的形貌，但對無形無體的主子唯命是從；聲音叫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

當月亮開始虧缺，灰怪體內的豐沛活力像海水退潮般消退，魔怪聲音把他領到森林深處，叫他在地下暫時躲起來；他就挖洞入土，而且洞穴挖掘得好深，連警犬的敏銳嗅覺也嗅不到他的蹤跡。待月亮進入盈滿階段，魔怪聲音下令他爬出洞穴；他便回到地面，重新向月亮吸取活力。魔怪聲音命令他吃人腦，他就吃人腦。他並不知道殺人和吃人腦是人間罪大惡極的事情，僅朦朦朧朧地意識到，他在人間不受歡迎；人類畏懼他，憎恨他，追捕他。於是，他本能地躲避開人氣密集的地方。

嚴冬到了，阿爾松海峽的水全部凍結，一片海搖身一變而為一條冰道，人們可在上面步行，從丹麥一直走到對岸的瑞典。這時，灰怪接到魔怪聲音的新指令：「越過海峽，一直向北去。在那最北的地方有一個『魔怪森林』。我在到那裡等你。」

於是，灰怪跨過冰海，到了對岸的瑞典，沿著半島東邊的海岸線北上，足跡所到之處，腦子不見了的屍體跟著出現。恐怖的氣氛像影子般跟隨著他。

越往北去，人煙越少，森林越密。一年之後，灰怪走到了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北端，那裡已經是森林層層疊疊的荒僻地帶，僅有零零星星的獵戶房舍散落在森林的邊緣。時值隆冬，冰雪覆蓋大地，冰天與冰海相連。

天上的月亮圓了，灰怪從雪地下爬出來，往山上密密層層的古森林走去，途中經過一個臨海的山崖。一幢幾乎被積雪掩埋了的小石屋子蹲在山崖的邊緣，僅有一個窗戶亮著光。他走近一看，窗戶是打開的，但窗後裝著幾根鐵欄杆。一個穿著落地白長袍，披頭散髮的少女在房內搖搖擺擺，自我陶醉地跳著舞。

奇蹟般的事情發生了。

自我陶醉地跳著舞的少女驟然轉身，看到站在窗外月光下的恐怖灰怪，不但不驚呼狂叫，反而哈哈大笑起來。

「你的樣子真滑稽！」 女孩子指著灰怪，前仰後扑地笑：「哈、哈、哈！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樣滑稽的人！ 」

灰怪習慣了，見到他的人都驚恐萬狀，身體冒出恐慌的氣味。但，眼前的少女一點都不畏懼他；更奇怪的是，女孩子的身體冒出一種他從來沒有聞到過的新鮮氣味。那是一股友善的氣味。

缺少了人類恐慌氣味的刺激，灰怪喪失了吃人腦的食慾；而且，那歡愉的笑聲、那友善的氣味把他迷住了。

「吃她的腦！」魔怪聲音向躊躇不前的灰怪發出一連串的喝令：「我要她的腦！趕快吃她的腦！」

向來對魔怪聲音百依百從的灰怪首次不服從主子的命令。儘管魔怪聲音再三叱喝，他就是不能動手傷害那女孩子，終於低著頭離開那幢石屋。

「再見！再見！」少女在他背後喊：「明天晚上再來看我。滑稽，我喜歡你！我喜歡你！」

灰怪本來是木然無感情的，但少女的笑聲終夜終日縈迴在他空蕩蕩的頭顱裡，在他荒蕪的心裡撒下了一顆感情的種子。過後的幾天晚上，他都回到山崖邊緣的小石屋去。少女見到灰怪在窗前出現，就高興得不得了，整個晚上對著他又笑又舞。灰怪默默地站在窗外，聆聽少女的笑聲，深深呼吸那股友善的氣味，直到天將發亮才離開。

不久，豐盈的月亮開始虧缺，灰怪必須回到雪地下去了。最後那個晚上，他到石屋跟女孩子道別，在窗外嗚嗚呼叫。

「滑稽，把我帶走！」少女懇求灰怪。她有很強的第六感，意識到灰怪的離去。「村裡的人都說我生來就是個瘋女。我的媽不理我，我的繼父討厭我，把我關在房間裡，不准我到外面去。我要離開這裡！把我帶走！」她邊說邊跑去穿上一件破舊大衣，換上一雙北歐農民穿用的戶外木鞋，走起來咚、咚發響。

房門突然砰的一聲打開了，一個喝得酩酊大醉的男人闖進來，一巴掌打在少女的臉上，罵道：「瘋女，不要那麼吵！」

灰怪毫不費力地把窗戶的那幾根鐵欄杆拉扯開，伸進粗大的胳臂，一把將少女奪出窗外。

瘋女的繼父拿著獵槍追出大門，在深雪中上跑了兩步就失去平衡，摔了一大跤，醉醺醺地咕噥了幾聲：「瘋女跟人跑了，少了個累贅。還不好！…何必去追他們！」就爬回屋子，關上大門。

灰怪抱著女孩子，奔進山坡後的古森林。瘋女在他懷裡笑個不停，他自己不時發出一聲歡愉的嚎叫。月光偶而透過濃密的樹冠瞅他們一眼。

「灰怪，止步！」樹梢頭突然響起雷霆似的一聲喝令。跟著，漆黑的森林被一種陰險的紫紅色光線照得通亮。

一個巨型的雪白骷髏頭在陰險的紫光中呈現。

「我就是主宰你的聲音！」骷髏頭傲慢地說。「以前，你只能聽到我的聲音。現在，你已經到了我統治的魔怪森林，你可以看到我的真面目了。」

灰怪第一次看到聲音主人的容貌，驚奇得發愣。

「灰怪，讓我告訴你，我是魔鬼的使者！」骷髏頭的兩排巨牙一張一合，繼續說：「替魔鬼在人間收羅門徒是我的職責。你出土以後，處處表現你具有做魔鬼門徒的潛在本能。我把你召喚到魔怪森林，目的就是要把你吸收為魔鬼王國的一員，讓你在罪惡世界裡操縱大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說到這裡，骷髏頭從黑黝黝的眼窩裡噴射出兩道凶險的青光，怒聲咆哮：「可是，你在最後一刻背叛我！你拒絕吃女孩子的腦！」他的兩排巨牙動搖得好像在飛舞。「灰怪，我現在再給你一個機會。你把女孩子的腦吃掉，魔鬼王國的榮華富貴都歸你所有。如果你再次違背我的命令，我就派遣我手下的嘍囉，把你毀滅掉！」

巨型骷髏頭向左右兩邊擺動了一下。四周的千年古樹剎那變成了一群張牙舞爪、奇形怪狀的魔怪──有的是狼頭蛇尾、有的是豬頭狗身、有的是蛇頭猴體……。

灰怪被張牙舞爪的魔怪包圍著，遲疑不決，不知所措。

「滑稽，跑！」毫無畏懼感的瘋女高聲大叫：「不要聽骷髏頭胡說八道！我們跑出森林，到海邊去玩。哈、哈、哈！海水結了冰，我們可以在上面溜冰。哈、哈、哈……」

瘋女的笑聲替灰怪做了決定。他掉頭就跑，森林裡頓時一片騷亂。那群奇形怪狀的魔怪嘍囉在後頭劈里啪啦地追，嘩嘩叫囂。

灰怪不回首，只管往森林外飛奔。當他跑出森林的那一際，後頭的騷動和喧嚷立時停息。

結了冰的海像一片廣闊的冰原，一直延伸到天邊。金球似的橙黃色月亮懸浮在水平線上，在冰海上灑下一片閃閃爍爍的光輝，彷如一道通到月亮去的水晶橋。

「啊！好漂亮！」瘋女從灰怪的懷裡跳下來，拉著他的手，開心地喊：「讓我們跑到月亮去！」

海上的冰又厚又堅實。他們得意忘形地朝月亮奔去，離開岸邊越來越遠，沒注意到海上結實的冰已經四分五裂為大片的浮冰。忽然，他們的腳踏進一條裂縫，兩人一起掉落到冰冷的海水裡。

灰怪把瘋女背在肩上，掙扎爬回浮冰塊去。一座小山似的浮冰悄悄地漂過來，把他們劈頭壓到冰海的下面。

在厚厚的冰塊下，灰怪和少女垂直地往烏黑的海底沉下去，片刻便消逝得無蹤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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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怪墮入冰海的那一際，一個高高瘦瘦的老人摔倒在岸邊的沙灘上。那人就是灰兄弟羅士。

灰怪在哥本哈根出土的那個晚上，羅士的確守候在城中心的小廣場上。沒想到，魔鬼使者的聲音把灰怪領到城外，使他錯過了禁止灰秘密出土的機會。於是，他使用他的靈，跟著灰怪的罪惡行蹤北上。

當羅士趕到沙灘，親眼看到灰怪被冰海吞噬，舒出最後一口氣：「哎！灰怪，我的灰秘密！大海才是你真正的葬身之地！如今你死了，我可以安心離開這個世界了。」

說罷，他衰竭倒地，幾百歲的枯槁軀體瞬間變成一堆黃土，隨即被一陣寒風刮走了。

很多年以後，從靠近北極圈的終年積雪地帶傳出一個傳說。生活在那裡的拉普蘭遊牧民族常在月圓的晚上見到一個身軀巨大的狼人，背著一個長髮女孩子在冰原上走動；只要人不侵犯他，狼人是不傷害人的。

（全文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