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夏志清(王鼎鈞)

散文

悼念夏志清

王鼎鈞

夏志清教授仙逝了,他留下的學術空間後繼有人,他留下的情感空間很難填補,好比聖嚴法師往生以後,佛門弟子心中也是這個樣子。這一陣子,報刊網路,尤其是網路,悼念文章這麼多,研究夏公生平的人怎麼看得完!可是我還是要寫。

天風海風,一悼夏公

追思夏公,各人有各人的角度。六十年代,我們這些新進作家在台灣,他在大洋彼岸,以長春藤盟校名教授之尊,一一關注了我們的作品。那時,台灣的文學雜誌和文學副刊,必定免費寄給夏公一份,夏公似乎都過眼閱覽,遇到「可看」的文章,總會寫信給刊物的主編,評點幾句,有稱許、也指出不足。主編必定把這封信拿給相關的作者看,不得了,這個作用可就大了。有人說,夏先生對巴金、茅盾求全責備,何以對你們這樣慷慨?我說,寫小說史,他是批評家,寫信來,他是教育家。

說到教育,文學教授多矣,他們熱愛自已的學生,特別扶持優秀的學生,他關心群弟子中間有誰能在社會上有個地盤、佔個山頭,一個園丁,哪裡管得了離離原上草?

琦君女士曾經告訴我,某年他到某州某教授家中作客,發現台灣寄來的文學雜誌、台灣作家贈送的著作都堆在書房一角,原封不動,如同一個小小的山丘。他說美國風習,到朋友家中小住,要替朋友做一件事,他在作客期間替主人把這些書刊一一拆開,分類擺上書架,替主人收拾書房。大概也就是擺上書架而已。像夏公這樣關懷後進,有教無類,稀有難逢。我真好命,既能在台灣遇到貴人,也能在紐約遇到貴人,他們的雨露灌溉,值得我一生用「血變墨水」來回報。

在台灣,我們目擊身受,夏公的《中國現代小說史》發生了極大的影響,英文本出版以後,他的觀點已被文評家多次引用,中譯本出版以後,我和我的朋友們人手一冊。那些年,台灣的作家不斷反思三十年代左翼文學的局限,《中國現代小說史》幫助我們、引導我們完成了這種反思,找到了、或者說確定了新的路向。那時候,我們接觸到好幾位能破能立的文學理論家,台灣的王夢鷗教授和紐約的夏志清教授能給我們特別的震動,這就是「緣分」。王老師比較客氣,立論高來高去,沒有明顯的針對性;夏老師點著名數說,我們就覺得自己很有悟性了。

在紐約,夏教授和夏師母都熱心支持華文作家的活動,只要他門出現,對這場活動就是最大的鼓勵。因此,我定居紐約以後常有機會接近。他的學問留給有學問的人去談,我來提供一兩條世說新語。

有一次文友集會,潘琦君女士在座。大家談到琦君的散文集正在暢銷,夏公為她寫過序文。於是夏公談興突發,以他一貫的語風說,「我捧誰,誰馬上就紅。」不料琦君的反應是,「我從來沒有紅過,也從來沒有黑過,我就是這個樣子,不需要別人捧。」滿座愕然,而夏公夷然,談笑自如。那些年,《大英百科全書》每年出版一個分冊,其中有一個條目,介紹這年台灣最出色的作家,執筆人向夏公請教,夏公毫不遲疑,仍然告訴他「潘琦君」。

大家記憶猶新,為了《紅樓夢》,夏教授和唐教授發生一場激烈的筆戰,由台北打到紐約。這兩位教授各有大群「粉絲」,如果戰火延燒,可能造成美東華人作家的分裂(註)。這個憂慮,我對夏公說了,夏的表情是愕然。我也對唐公說了,唐的表情……我怎麼形容呢,可以說是欣然,兩人的風格差異,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註:唐教授指的是唐德剛,兩人曾因評論《紅樓夢》打過筆戰4個月,又握手言和重續24年情誼。筆戰起因唐德剛在1986年5月號《傳記文學》雜誌中,寫了〈海外讀紅樓〉一文,指出《紅樓夢》是我國小說走向現代化文學的第一部鉅著,不能「以夷變夏」,純用西洋比較文學的角度來看它,應從「社會科學處理之方法」入手,以當時文化社會經濟為背景。

書聲笑聲,二悼夏公

夏志清教授仙逝,悼念他的文章無所不在,我努力搜集,盡心閱讀。幾乎所有的文章都強調夏公愛說笑,認為夏公有「童心」、有「赤子之心」、「天真純潔」,是個「老頑童」。我想,赤子之心不等於童心,童心也不等於天真純潔,天真純潔也不等於頑童,人到了八十歲九十歲,別人還要說他天真純潔,哪裡是「褒詞」?他的老朋友跟他開開玩笑,原無不可,有人年齡比他低一輩,學問比他少五車,文章比他減八斗,也跟在後面老頑童長,老頑童短,失分寸了。

夏公是大學問家,通常,「學問也是一種階級」,學問大的人只跟學問大的人來往。夏公是大批評家,通常,大批評家只跟成就大、名氣大的作家來往。可是夏公不同,他打破階級藩籬,咱們「一般作家」跟他見面、跟他通信都不難,「一般集會」他有請必到,於是也就每會必請。他跟大家融洽相處,他在學術的圈子之外有很多「粉絲」,這一點,他很像胡先生胡適之。有學問的人很多,「這樣一個有學問的人」很少,我想這才是天生一個夏志清的特別意義。

夏公到了學術圈外,跟大家談甚麼才好?他不像某些學術權威,正襟危坐,一言不發,別人講話他也充耳不聞,然後抖一抖衣袖,不留下一片浮雲。他也不能談學問,座中人聽不懂,或者聽懂了據為已有,不但沒個「謝」字,他日相逢,鸚鵡一樣朝你秀一遍,炫耀他有「學問」。於是夏公說笑話,他在談笑間掌握全局,成為中心而又和悅可親。他那些引人鬨堂的笑料笑果,都是即時而生,因人取材,就地有效,你換了空間,換了對象,不能複製。這是夏公的大智慧、大修為,豈是「頑童」二字可以了得!

夏公編導的小小的鬧劇,每次都是渾然天成,別人難以言傳。我讀到的追悼文字,對夏公只能作出「幽默」、「機智」等等概括的論斷,不能記述過程。倒是有一件掌故,幾乎每一位追悼者都引用了,據說,當年夏教授與夫人王洞女士結婚,在紐約最大的旅館婚禮,身為新郎,他開了個玩笑:「這裡這麼漂亮,下一次結婚再來!」中國的名記者李懷宇曾經專程來美訪問華人學者,輯成《家國萬里》一書,他在訪問時當面向夏公求證此事,夏公回憶,他當時說的是「下次可以再來」,誤傳為「下次結婚可以再來。」不過夏公也表示,當時很熱鬧,很興奮,他也記不清楚到底說些甚麼了。

柯慶明教授在〈夏志清印象記〉一文中表示,常言道文如其人,夏公例外,文章條理分明,談吐相反。我深有同感。夏公在宴會中喧嘩笑鬧,言不及義,高潮迭起,絕無冷場,人人皆大歡喜而一無所穫。我的一些文友,萍水偶遇,詫異夏公何以稱為大師,我告訴他,你若想得真傳,你得到哥倫比亞大學註冊上課,或者買他的著作勤讀,休想他在茶餘酒後奉送。夏公在象牙塔內憑他的學問得人「敬」,在十字街頭憑他的親切得人「愛」,這才是他了不起的地方,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得魚也是福分。

日前這些追悼文字都是即興反應,可以看作是新聞的一部份,必然另有許多文章從學術的角度談論他,那要等著看學報,等著看以後的紀念論文集。那時,夏教授勢將退回「象牙塔中」,那裡有他的神龕,我們跟他的緣份淺,我們某些人幾乎沒有認真讀他的書,當年從他那裡得到的啟發,也多半未能實踐,夏公無悔,我們有愧。這幾天我常想,如果有人問我,夏志清是怎樣一個人,我如何回答?難道說來說去,我們對他的印象只是個「老頑童」?

昭昭冥冥,三悼夏公

夏志清教授有福氣,高齡九十二歲,睡夢中安然長逝,因之,也就沒有臨終遺言。大家猜想他有沒有預立遺囑,即使有,大概也只是交代家事吧。如果有一篇公開的遺囑,他會怎樣寫?會不會有好事之徒上網捏造「夏志清的遺囑」?誰有這樣的才思識見,能想像虛擬?

世界日報記者曾慧燕女士訪問他,他說:「不要為我悲傷,我已經不朽」,這幾乎是他最後一句話了!「已經不朽」,大概是「在活著的時候已經進入古典」吧,這話充滿了自信,使我想起王陽明最後一句話是「此心光明,夫復何言!」自信的人內心充實,沒有臨終的痛苦,多數人在臨終時大都軟弱空虛,這才需要神父或法師來幫忙增加他的自信,度過最後一刻。

不朽,哪一種不朽?儒家說,事功、德行或學說連同你的姓名一併傳下去,有人記得,有人接受,千秋萬代。佛家說,人的言語造作是種了因,因產生果,果又成為因,即使秦始皇坑了那個人,燒了那本書,因果因果自動循環相生,也是萬古千秋。西洋文學的「古典」,與儒家的立言不朽近似。夏公著書立說,作育英才,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不朽當之無愧。

新聞報導,夏教授曾對夏師母說,「我累了,我要走了。」這分明是他留下來的最後一句話。「我累了,」使我想起〈論語〉:「以仁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為之肅然。「我要走了!」使我想起:「大哉死乎!君子息焉。」面部肌肉又放鬆下來。「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夏公雖然受西方文化浸潤,在這緊要關頭看出他的儒家情懷。

「我累了,」誠然,夏公對文化傳承有使命感,一生鑽研,一生傳播,一生堅持,他有「鐵硯磨穿,鐵鞋踏破」的精神。他這種人永遠受累,永遠不覺得累,一旦「我累了,」那就是發出極有震撼力的預告。社會上有一種人和他相反,永遠不努力,永遠沒擔當,看花不澆花,摘果不種樹。「願為五陵輕薄兒,生在貞觀開元時。鬥雞走犬過一生 天地安危兩不知。」最後自稱瀟灑走一回,他的瀟灑是別人的沉重。看似不公平,但公平在人人心中,人心如秤。

夏公對宗教的批評很犀利,人所共知。我想起來,有一次,幾位作家在「憶湘園」和夏公餐敘,夏公說牧師都是騙子,他是在我離座洗手的時候才說,我是基督徒,他不知道我能承受多少,可見夏公練達人情。我回來入座的時候,座中一位文友用誇張的語氣說,「不得了,世界大戰要爆發了!」我問為什麼,「夏公說牧師都是騙子。」我說「騙」就是循循善誘,可惜牧師做不到,說話單刀直入,見面就告訴人家「你要下地獄」。世界大戰並未發生(怎麼可能發生?)夏公的表情甚為讚許。

夏公說「我要走了」,使我想起這件往事。夏公談過生死的問題嗎?即使在分析文學作品的時候?「我要走了」,到何處去?黃泉無旅店,今夜宿誰家?高貴的生命是否應該有不滅的精神?對於我們尊敬的人,我們親愛的人,我們依賴的人,難道真的一把火了之?靈魂靈魂,既然有此一說,總會將信將疑(或將疑將信),總會患得患失,(或患失患得),千絲萬縷,那把叫作「唯物」的西洋劍豈能一下子斬斷?有神論無神論各有弱點,無神論的弱點,有神論可以補救,有神論的弱點,無神論不能補救。夏公夏公,天呼地應。夏公夏公,生英死靈。夏公夏公,昭昭冥冥。夏公夏公,行行重行。

(原載於世界週刊,2014/1/19 、2014/2/3 、2014/2/3分三期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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