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曼德拉足跡(原上草)

散文

追尋曼德拉足跡

原上草

從南非攜來的旅塵尚未從行囊上拂去,就聽到那個理智上早在意料之中,感情上卻依然難以接受的消息——曼德拉走了!

哀悼之餘,感到有幸在這位歷史巨人辭世之前在南非追尋他的足跡,是一份天賜的緣份。

曼德拉(Nelson Mandela,1918年7月18日-2013年12月5日)的政治生涯,起步於被南非人昵稱為約堡(Jo’burg)的約翰內斯堡(Johannesburg)。在這裡,留下曼德拉足跡最多的,當數他在約堡衛星城索韋托(Soweto)的舊居。索韋托是南非歷史上最黑暗的種族隔離(Apartheid)時期圈定的非洲裔居住地,至今也還是個貧民區。

兩年前去南非赴會,曾擠出時間參加了一次「約堡半日遊」。車子駛進索韋托不久,導遊大手瀟灑向前一揮,「各位朋友請注意了,我們現在正駛入世界最知名的大道。」隨著他的指尖望去,眼前不過是條普通小街,兩側逼仄地擠著一幢幢低矮的房舍。正在詫異導遊是否在開玩笑,車子緩緩地駛過一幢被朱漆木欄圍住的紅磚平房。木欄間的玻璃上一行大字躍入眼簾:曼德拉舊居(Mandela House)。車子繼續前行,距此不過一箭之遙的街角,是一道粉白圍牆,牆上一塊藍色圓牌上則寫著:圖圖寓所(Tutu House)。望著這兩座建築漸行漸遠,不禁想起一位南非友人說過的話:「如果說偉人的背後還有偉人的話,曼德拉的背後就是圖圖大主教。」原來他們不僅在和平事業上相互支持,還是擇鄰而居的近鄰呢。這時車頭傳來導遊不無得意的笑聲,「名不虛傳吧?世上還有哪條街住過兩位諾貝爾獎得主呢?!」

那次約堡之旅行色匆匆,無暇參觀曼德拉舊居,留下了一個不小的遺憾。這次再赴約堡,不顧整整一晝夜的旅途勞頓,放下行囊就奔往索韋托。

剛買好門票,一位膚色黑亮,學生模樣的年輕姑娘就迎上前來,面帶羞澀地說,「我是一名志願講解員,歡迎前來舊居參觀。」記得聽說在慶祝曼德拉九十壽辰時,曾發起過一個「67分鐘志工活動」,鼓勵人們,特別是年輕人為社會貢獻至少67分鐘的志願工作,以紀念曼德拉為和平事業貢獻的67年生命。或許,這位年輕的講解員也是這項活動的參與人之一吧。

舊居座落在奧蘭多西區(Orlando West)維拉卡茲街(Vilakazi)8115號,是一座鉛皮頂、水泥地的紅磚平房。自40年代剛成家立業起,直到60年代為逃避白人當局抓捕而不得不轉入地下之前,曼德拉曾與他的家人一起在這裡度過了16年光陰。

多年後,曼德拉在羅本島獄中秘密撰寫回憶錄時曾寫道:「對我來說,8115號是我個人世界的中心,也是我精神地界的標誌。」 因而,27年後走出鐵窗回到約堡的第二天,曼德拉就不顧當局出於安全考量的一再勸阻,毅然決然地回到了這幢老屋。

據說當年曼德拉走進舊居的第一句話就是「啊,我終於回家了!」

如今,走進舊居,她的四壁彷彿依然迴響著這聲凝聚了曼德拉半生蹉跎的感歎。

舊居不大,僅有兩室一廳。在飯廳與廚房之間的地面上,一條筆直的淺色印痕引起了我的好奇。問了講解員,她說在曼德拉被捕後的歲月裏,白人當局對同樣反對種族隔離的年輕夫人溫妮也恨之入骨。除了對她實行軟禁,限制人身自由之外,還經常派人來騷擾、查抄,甚至放槍襲擊。不僅廳堂的玻璃窗常被打得碎裂紛飛,連厚厚的磚牆上也是彈孔累累。為了保護自己及兩個幼女的生命,溫妮不得不請人在飯廳與廚房之間壘了一堵防彈牆。

臥室陳設很簡樸,唯一的「奢侈品」是床上的一襲獸皮。講解員指著這條美麗的胡狼皮縫製的舖蓋說,在科薩(Xhosa)文化中,只有貴族才能用上這珍貴的獸皮。從後來讀到的材料推測,這舖蓋大概並非原物。因為曼德拉還在獄中時,舊居曾遭火災。令人動容的是,一生以寬恕為原則的曼德拉聽到所謂「縱火犯」是一群被愚弄的年輕學生,大度地堅持不要懲處他們。而且,曼德拉生前一向謙恭低調,以普通人自居,對別人渲染他的貴族血統並不以為然。不過,在我看來,正是從父輩酋長們那裡繼承來的古老悠久的文化傳統,高貴尊嚴的人生態度,以及愛民親民的領袖氣質,使得他能夠那樣自然地贏得全世界的人們——上至政壇領袖,下到平民百姓——同等的尊重與愛戴。

走出臥室之前,壁上一張泛黃的檔吸引了我的視線。細讀全文,原來是1990年6月曼德拉首次訪美之際,密西根州26位州議員聯名上書美國總統的一封信。冷戰期間,因懼怕曼德拉及其領導的南非「非洲人國民大會」(ANC)會受蘇共影響赤化非洲,美國政府與南非白人種族主義政府站在了一邊。而曼德拉被捕的情報,就是美國中央情報局向南非當局提供的。這封聯名信呼籲時任總統的老布希為當年的歷史錯誤向曼德拉道歉。讀到此,對這些政治人物敢於承擔歷史責任的良知與勇氣油然生出敬意。

舊居裡另一件引人注目的展品是一條嵌有冠軍獎章的綠色綬帶,這是世界拳擊冠軍倫納德(Sugar Ray Leonard)敬獻給曼德拉的。此外,曼德拉還收到過不少來自其他世界級拳擊家的珍貴禮物,比如美國拳擊家泰森(Mike Tyson)親筆簽名的拳擊手套,南非拳擊家邁特拉拉(Jacob “Baby Jake” Matlala)的拳擊腰帶等等,連拳王阿里也是曼德拉的摯友呢。曼德拉與眾多拳擊家的情分一半緣於他本人也是一位身手不凡的業餘拳擊家。這項技能還曾為他掙得了在約堡半工半讀時的第一個飯碗——在一座金礦擔任警衛。

然而他當年在金山大學讀書時,因為是當時在校的唯一非洲裔學生,被種族歧視的校體育館拒之門外,只得每日到非裔聚集區的索韋托健身房裡練舉重與拳擊。據說,他當年用過的槓鈴,至今還沒有「退役」,在繼續強健著當代索韋托青年的體魄。

曼德拉後來在回憶錄中說,他對拳擊運動的情有獨鍾並非出自對於暴力的崇尚,而是將其當作解壓的手段,更將其作為一門科學來研究。想來他當年從拳擊訓練中學到的「知己知彼」、「能攻能守」 的戰略戰術,以及由此培養出的百折不撓的戰鬥精神,對他日後能夠成為世界上最優秀的和平鬥士一定助益匪淺。

除了拳擊,長跑也是曼德拉鍾愛的運動。他常常在清晨一口氣從索韋托長跑至十哩外的約堡。即使後來身陷囹圄,他也始終堅持著這個自青年時代就養成的每日晨跑習慣。可以想見,正是常年不懈的運動,練就了曼德拉超人的體魄和意志,也是這具飽經28年摧殘的古稀之身,在出獄後還能帶領南非人民創造歷史奇蹟的關鍵之一吧。

舊居還陳列著不少珍貴的照片:曼德拉在舊屋前與愛犬嬉戲,溫妮在廳堂為一向注重儀表的丈夫燙熨衣衫,慈母舉著曼德拉的照片向他的幼兒們講述他的故事,曼德拉晚年兒孫繞膝的全家……。

離開老屋前,我的視線落到禮品櫃裡一匹唐三彩的駿馬身上,驀然想到曼德拉先生與家母同庚,都是馬年生人。於是,在向舊居投出最後一瞥時,默默地在心裡祈念著這位偉人能夠再一次創造奇蹟,戰勝病魔,頤年百歲。然而,天不留人,他還是走了。

歐巴馬總統在曼德拉辭世當日致辭中一句溫馨的話,為我紓解了沉重的哀思。他說:「Today, he has gone home ——今天,他回家了。」

當年,曼德拉出獄,數以萬計的人們,齊聚約堡的FNB體育館,聆聽他扭轉乾坤的演講,歡迎他回家。

如今,曼德拉離開了我們,數以萬計的人們,不分膚色,不分老幼,不分信仰,不分政見,不分國度,不計前嫌,再度齊聚約堡的FNB體育館,依依不捨地送別這位為自由、平等、民主與和平整整奮鬥了一生的老人回天上的家園安息。

曼德拉先生,您一路走好!
(原載於世界周刊,2013/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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