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龍六觀法評老殘遊記(江熙民)

文學評論

以《文心雕龍》六觀法評《老殘遊記》

江熙民

-中華民族古代文化的新作用

引言

中國在一千四百多年前,便有一部文學批評專著,它既適用於鑑別詩文之高下,也可拿來批評古今小說的優劣,這本書就是《文心雕龍》。該書分為總論、文體論、創作論、文學發展論、文學評論大類,外加一篇〈序志〉(即序言)。在書中的〈知音〉篇中,他提出了文學批評的主張和標準。劉勰認為,批評者第一要「務先博觀」,第二應做到「無私於輕重,不偏於憎愛」,第三應對作品進行「六觀」,批評時先從「六觀」中深切瞭解作品的情感,即所謂「披文以入情」,然後才可做出公平正確的批評。(註一)

【表一】所謂六觀

一觀「位體」:觀察文章的中心思想、體裁和結構。

二觀「置辭」:用詞造據是否確當。

三觀「通變」:觀察對前人作品的繼承及創新。

四觀「奇正」:表現方法的奇異或雅正。

五觀「事義」:觀察索引用的典故是否妥切。

六觀「宮商」:作品聲律是否和諧。

《文心雕龍》所討論的主要對象是詩文,因此,被當時士大夫視為稗官野史的小說,並不再劉勰的論列之中。但是,如果也用「六觀」法去評論小說,豈不是令《文心雕龍》又多了一個「使用價值」?為了闡明古法可今用,本文試以知名小說《老殘遊記》為例證。《老殘遊記》是一部公認的好小說,如果用六觀法的標準,能把它的「好」處指出來,應該是件很有趣味的事。(註二)

第一觀位體

劉勰認為,文學批評的主要對象是情感,應首先領會作者的心情和作品中的情感,並深入分析情感內蘊之理性。《老殘遊記》裡所發揮的感情見解,就是所謂的「披文以入情」。根據第一觀「位體」的旨意,文章需「設情以位元體」(見卷七〈鎔裁〉),也就是說,根據情感和道理來安排體裁和體裁規格,還得「以情志為神明」(卷九〈附會〉),因為「情者,文之經;辭者,理之緯;經正而後緯成,理定而後辭暢:此立文之本源也。」由此可見,情感是決定文采的根本因素。

那麼《老殘遊記》所流露的「情」是什麼?這可從作者〈自敘〉中得到答案。他說:「吾人生今之時,有身世之感情,有國家之感情,有社會之感情,有宗教之感情,其感情愈深者,其哭泣愈痛;此洪都百鍊生所以有老殘遊記之作也。」又說,「棋局已殘,吾人將老,欲不哭泣也得乎?」這說明了這本遊記是一種「不以哭泣為哭泣」的哭泣,其「情」是沉痛可悲的。我們不由得想問:「劉鶚為什麼要哭泣呢?」

首先來看看第八回寫的「申子平在桃山遇虎」的一段: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西邊嶺上月光之下,竄上一個物件來。到了嶺上,又是嗚的一聲。只見把身子往下一探,已經到了西澗邊了,又是嗚的一聲。這裡的人又是冷,又是怕,止不住格格價亂抖,還用眼睛看著那虎。那虎既到西澗,卻立住了腳,眼睛映著月光,灼亮灼亮,並不朝著驢子看,卻對著這幾個人,又嗚的一聲,將身子一縮,對著這邊撲過來了。這時候山裡本來無風,卻聽得樹梢上呼呼地響,樹上殘葉漱漱地落,人面上冷氣棱棱地割。這幾個人早已嚇得魂飛魄散了。大家等了許久,卻不見虎的動靜。還是那樹上的車夫膽大,下來喊眾人道:『出來罷!虎去遠了。』」

這裡說明人遇到虎有時只不過虛驚一場,並非一定會死,可是,如果是遇到自命清廉、剛愎自用的酷吏,情形卻不同:

「只要不順他的眼,他就把他們用站籠站死,或者說話答得不不得法,犯到他手裡,也是一個死」(第五回)

「玉大人凝了一凝神,說道:『我最恨這些東西!若要將他們收監,豈不是又被他多活了一天去了嗎?斷乎不行!你們去把大前天站的四個放下,拉來我看。』差人去將那四人放下,拉上堂去。大人親自下案,用手摸著四人鼻子,說道:『是還有點游氣。』復行坐上堂去,說:『每人打二千板子,看他死不死!』那知每人不消得幾十板子,那四個人就都死了。」(第五回)

從書中先後描寫的玉賢和剛弼兩個酷吏,可知「酷吏比虎凶,昏官比贓官尤可恨」正是這本書的主題。

至於《老殘遊記》的結構,根據劉勰在「附會」篇中指出,作文的命義謀篇及大局結構法則是:

「何謂附會?謂總文理,統首尾,定與奪,合涯際,彌綸一篇,使雜而不越者也。若筑室之須基構,裁衣之待縫緝矣。」

《老殘遊記》全書以老殘這個遊客為主線,貫串「明湖居聽說書」、「黃河上看打冰」、「桃花山遇虎」和「白太守釋奇冤」等各個曲折的故事,而這些故事環繞著主題,將情、物、辭三者「首尾周密,表裡一體」交融在一起。

其中最值得一提的篇章就是第一回的「楔子」。「楔子」的前半部是劉鶚早年行醫的自敘,後半部寫的是一個夢,整個「楔子」的故事俱為寓言。其中,黃瑞和的「渾身潰爛」即指黃河氾濫,並暗示劉勰自己治過黃河;黃瑞和的朋友文章伯和德慧生,代表劉鶚自己的道德文章及思想智慧;在蓬萊閣上眺望天風海水,所見的那只洪波巨浪中的帆船,代表當時的中國;呈上羅盤和紀限儀器,影射著劉鶚曾呈請開礦築鐵路一事;漢奸的喊聲是他在控訴遭受充軍不幸,同時也抒發「欲不哭泣也得乎」的情感內蘊。

以《文心雕龍》的觀點來看,這個夢境寓言勇的是「興」和「隱」的表現方法:

觀夫「興」之託諭,婉而成章,稱名也小,取類也大。(卷八比興)

隱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卷八隱秀)

夫隱之為體,義主文外。(卷八隱秀)

劉勰在一千四百多年前,所提出的「興」和「隱」的概念,也就是現代西方文學批評所謂的「象徵」嗎?

第二觀置辭

置辭意味著對文辭之佈置。所謂「撮辭以舉要」,但應「繁而不可刪,略而不可益」,以達到「情周而不繁,辭運而不濫」(卷七鎔裁)之目的。分節造句也有原則:句司數字,待相接以為用;章總一義,須意窮而成體……是以搜句忌于顛倒,裁章貴于順序。

若夫章句無常,而字有條數,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緩,或變之以三五,蓋應機之權節也。(章句)

並提出選擇及運用文字之要點:

「自晉來用字,率從簡易,時并習易,人誰取難?今一字詭異,則群句震驚,三人弗識,則將成字妖矣。」

《老殘遊記》在「置辭」方面的最大特點,就是鎔鑄新辭而無陳腔濫調,所謂「物色雖繁,而析辭尚簡;使味飄飄而輕舉,情曄曄而更新」(《文心雕龍》卷八物色)。例如王小玉說書的一段,僅是一雙眼睛,劉鶚就用了五種不同的名詞來形容:

「那雙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寶珠,如白水銀,裡頭養著兩丸黑晶球……」

劉鶚寫景技巧也驚人,不僅寫景物外形,也擅長刻劃景的個性,充分做到了「物色盡而情有餘」(《文心雕龍》卷八物色),例如第十回描寫黃河結冰打冰:

「只見那上流的冰,還一塊一塊的漫漫價來,到此地,被前頭的攔住,走不動就站住了。那後來的冰趕上他,只擠得嗤嗤價響。後冰被這溜水逼得緊了,就竄到前冰上頭去;前冰被壓,就漸漸低下去了。看那河身不過百十丈寬,當中大溜約莫不過二三十丈,兩邊俱是平水。這平水之上早已有冰結滿,冰面卻是平的,被吹來的塵土蓋住,卻像沙灘一般。中間的一道大溜,卻仍然奔騰澎湃,有聲有勢,將那走不過去的冰擠的兩邊亂竄。那兩邊平水上的冰,被當中亂冰擠破了,往岸上跑,那冰能擠到岸上有五六尺遠。許多碎冰被擠的站起來,像個小插屏似的。」

第三觀通變、第四觀奇正

第三觀「通變」與第四觀「奇正」關係密切,兩者都主張應從文學史角度,對作品家五比較分析。因二者分辨不易,學者通常不強加劃分,為求理路清晰,筆者將此二觀合併討論。

「通變」與「奇正」所觀察的對象乃一物之兩面,似同而異。如以電腦名詞「流程圖」(Flow Chart)作比方,它們像是途中先後兩種測驗的程序。劉勰在〈通變〉篇(卷六)把文章分為「有常之體」及「文辭氣力」兩方面:

「夫設文之體有常,變文之數無方……」

「文辭氣力,通變則久……」

於是提出進行會通與的兩個條件:一是繼承傳統,二是趨時變新,故謂「名理有常,體必資于故實;通變無方,數必酌于新聲。」他更進一步把「故實」與「新聲」界定為「經書」與「離騷」。〈定勢〉篇(卷六)說:「是以模經為式者,自入典雅之懿;效《騷》命篇者,必歸艷逸之華」。

他為何主張「宗經」與「效騷」呢?因為經書純正,〈宗經〉篇(卷一)說,「經」乃「恆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騷」乃「取鎔經意,亦自鑄偉辭」,且能「氣往鑠古,辭來切今,驚采絕艷」(卷一辯騷篇),但還有一個附帶的要求,就是應做到「執正以馭奇」(定勢篇),不可「逐奇而失正」,接著就進入「奇正」的範疇了。

「通變」和「奇正」有不可分割的關聯性,但二者對作品的觀察重點卻不同。一是觀察作品是否具備經書的純正文風,和藝術上的創新求變,一是觀察此種創新是否符合處詞的雅正。正所謂「酌奇而不失其貞,玩華而不墜其實」(卷一辯騷篇)。

《老殘遊記》的「通變」是「宗經」的。劉鶚藉著瑛姑說《論語》「攻乎異端」、反對宋儒的理欲之辯,以及他個人的愛國熱忱、勇於事功的入世情懷等,足證其思想是以儒教為依歸的。至於趨勢變新,《老殘遊記》多用口語,間或夾雜河南與徐州一帶的土語,辭淺通俗、氣勢自然,而且鎔鑄許多新詞,雖不能說是「驚采絕豔」,卻以別具匠心,稱得上「新奇」。

談到《老殘遊記》的「奇正」,不由想到瑛姑和黃龍子這兩個神秘人物。書中第八回到十一回,描寫的重點放在申子平月夜借宿的經過,以及這三人的高談闊論上。初看,這四回與全書寫實風格大不相同,內容充滿迷信,似為敗筆,可是進一步分析,卻發現劉鶚另有意圖。

首先,我們要問,瑛姑與黃龍子究竟是人還是仙?申子平一行來到桃花山下,以為到了集鎮,走近一看原來「只有幾家人家」,敲門求宿,開門後「裡面看來房子不少」,且有「陣陣幽香,清心肺腑的精舍」,門簾掀起裡面出來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子,相貌「端莊瑩靜,明媚閒雅」。在此荒山遍野多虎之地,年輕少女三更半夜拋頭露面,又約了桑家姊妹吹打彈唱,不是很像《聊齋》中的狐仙?

劉鶚在第八回說申子平月下遇虎,「虎」與「狐」同音,似乎為「遇狐」埋下伏筆。再則,懷安一帶稱狐為黃鼠狼,那麼,黃龍子豈不就是狡猾的化身?另外,劉鶚在第八回自評裡說:「施耐庵說虎,不及百鍊生說虎,施耐庵說的是凡虎,百鍊生說的是神虎。這女子耶,鬼耶?仙耶?魅耶?」姑不論是人或是仙,劉鶚是以太虛幻境,藉瑛姑、黃龍子與申子平的對話,表達他的學術思想和對事物的見解,虛實並立,目的是一方面用對比增強藝術上的美感,另一方面以奇幻色彩吸引讀者,此為坊間時尚,不無「辭來切今」(辯騷篇)特色。但這四回雖奇卻不失雅正。劉鶚說,「孔孟的儒教被宋儒弄的小而又小,以致於絕了」、「各宗教家的書,總不及儒家的易經為最精妙」,確也達到「執奇以馭正」的要求。(註三)

第五觀事義

何謂「事義」?簡言之就是運用典故和成語,這是經典中通用的規則。劉勰在〈事類〉篇(卷八)中這樣說:「事類者,蓋文章之外,據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者也。……明理引乎成辭,徵義舉乎人事,乃聖賢之鴻謨,經籍之通矩也。」

《老殘遊記》援引的典故、成語和古籍的文辭,範圍很廣,涵蓋易經、論語、歷代詩人名句,而且符合「綜學在博,取事貴約,校練務精,捃理須覈」的要求。劉鶚第四子劉大紳(字季英,1887-1954)曾以劉鶚在第九回藉黃龍子之口的自述詩作為例,分析詩中所用典故:

(一) 曾拜瑤池九品蓮:是說自己早年受業於泰州學派傳人李龍川先生。

(二) 紫陽屬和翠虛呎:自謙學力未純,有時不能超然一切。

(三) 晴天欲海足風波:一般學子雖丑於世見,但得人引導,立證天人。

(四) 石破天驚一鶴飛:太古之學絕世不群,如長夜驚雷震醒迷夢,自己從龍川得受以後,已瑩明朗照。

(五) 馬野塵埃書夜馳:光陰迅速,世界眾生擾擾生滅,自己曆學境界由寂靜入於沖純,不形朕兆。

(六) 菩提葉老法華新:述蔣、黃兩先生在蘇州講學,南北弟子合宗二師,更不分別。

至於第十回中的「銀鼠諺」,據說是暗喻毓賢(玉賢)和剛毅(剛弼)兩個酷吏,以及議和團等所造成的拳匪之禍的後果。其中「乳虎」指的是毓賢,「銀」字指金屬,暗示「庚」(金),「鼠」轉指地支「子」,暗喻庚子拳匪之亂。

第六觀宮商

宮商泛指古代五聲音階,亦所謂聲律。劉勰在〈聲律〉篇(卷七)中很詳細討論了如何安排文章的聲律:

「言語者,文章關鍵,神明樞機,吐納律呂,唇吻而已。」

「聲畫妍蚩,寄在吟詠,滋味流于下句,風力窮于和韻。異音相從謂之和,同聲相應謂之韻。韻氣一定,則餘聲易遣;和體抑揚,故遺響難契。屬筆易巧,選和至難,綴文難精,而作韻甚易。」

劉勰稱有韻的為「文」,無韻的為「筆」,他認為,無韻的「筆」(散文)容易寫得精巧,若要字音調配和諧卻難;有韻的「文」(詩歌)雖難於精巧,但押韻卻很容易。

《老殘遊記》屬於一般散文體裁,雖不能像詩歌那樣講究句子的押韻,但可從整篇的節奏去觀察它的音樂性。這本小說有對話、獨白,用夾敘夾議的筆法交代情節,有時情節輕鬆平淡,有時突然出現很緊張的局面,形成一種忽快忽慢、忽高忽低、抑揚頓挫的樂章。再加上劉鶚對音樂多有絕妙描寫,令人見其文,如聞其聲,使得書中充滿了「宮商」氣氛。

總之,《文心雕龍》的六觀法具備了一套科學化的理論架構,它可以用來析評古今小說。吾人對於此種古代文化,應予珍視。

(原連載於《華府新聞》,修訂於2013年11月,新載於《華府作協2012-2013年刊》)

註一:《文心雕龍》全書原有五十篇,其中〈隱秀〉一篇殘缺,實際僅有四十九篇,作者是名叫慧地的和尚,本名劉勰,字彥和,南朝梁東莞莒(今山東莒縣)人,一生跨越宋、齊、良三朝,精通佛學義理和玄學,通曉儒家經典。《文心雕龍》是他出家前寫的,當時年約三十七歲。劉勰對六觀的解釋並非僅在〈知音〉篇內,而是散見於他齊篇章中。如欲對六觀進行深刻瞭解,需將各篇融會貫通。

註二:據考證,《老殘遊記》作者劉鶚,自稱洪都百鍊生,清代江蘇丹徒人,寄居懷安,是一位甲骨文學者,早年行醫經商,後從政。八國聯軍佔領北京時,他蒐購俄軍所有太倉米,以濟北京難民缺糧之急,因此以私售倉粟罪被流放新疆,死於迪化。《老殘遊記》共二十四回,另有續集六回,以遊記體寫成。主人翁鐵英字老殘,旅遊各地,將所見所聞用流利通俗的筆調,透過書中人物對話大發議論,文中有詩有畫,有血有淚。

註三:本節所談僅以正集二十回為限,續集不在討論之列。

江熙民

華府僑界知名學者,「華府作家協會」創會會員。著有《飛將軍沈敏傳奇》(台灣獨家出版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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