獸與魔(叢甦)

小說

獸與魔

叢甦

六十年代的末期到七十年代的初期出現了一種人。一種自以為非常瀟灑非常超脫的人,一種超越世俗規範與道德羈絆的人,一種什麼都不希冀什麼也都不相信的人。後來這人又一裂為二,分成為兩個人。但是其實這兩個人還是一體之兩面,或者說是一個細胞分裂為二個孕育成的孿生兒。這孿生兒還是分享著共同的信仰―“什麼也不信”。其中之甲只向內注視:只看到自己的身軀、慾望、自己的感官需求;之乙卻向外觀望:看到世界、人類和自己在其中的處境。因為甲只看到自己的七情六慾,所以他只顧及到感官的刺激滿足和沈溺。而只著眼在這世界與自己的關係上,所以他對生命的詮釋與重點也都在這世界是否順合自己的意圖。甲的生命意義在上天入地去尋覓那使得聲色感官最大激歡的方式,乙則在發現這世界現狀與自己的意念相背時,加以全然的毀滅與唾棄。他們所標榜的是一種比屠格涅夫和杜思妥耶夫斯基筆下更進一步的虛無主義,一種“大超脫”, “大自由”,否定一切,永遠說“不”的虛無主義。

至於本文中所說的兩個人是真是假是不重要的,至於他們是在紐約,在巴黎,在羅馬,在東京,甚至於在台北,也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這兩種人在六七十年代裡扮演了一個相當重要的角色,而且在某些地方,某些場合,這戲也還正在繼續演著。

在六十年代的末期,我遇到了這樣的一對孿生子,在紐約。在西區上城的一個聚會裡,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裡,我遇到了他們。我是跟著朋友陸中去參加的。誰是主人,誰在主辦,我都不知道。但是知道參加的人都是些在東海岸教書或搞文學藝術的人,也就是所謂的自由主義的知識分子。聚會像六十年代裡所有的聚會一樣,人們東一撮西一簇地喝酒抽煙,低低碎語或大聲辯論著。討論的題目上天入地:戰爭、婦女運動、性解放、嬉皮文化、大麻煙等。

一個一身是白的中年男人坐在屋角的一個長沙發裡,覷著眼,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沒有和任何人搭腔。他長長的頭髮幾乎垂到肩頭,擦抹得油亮,一張光溜俊秀得近於女性化的臉上嵌著一雙媚秀的眼睛,此時不停橫掃著全室。

“g仔是誰? ”我問身邊的陸中。

陸中掃了一眼,“哦”了一聲,然後略帶玩笑地說:

“那是新教宗!”

“教宗?什麼教?”我以為自己聽錯了。

“咳,那是一位姓艾的教授,在郊區一個野雞大學教書,他自立了一個宗教。”陸中滿臉神秘地說。

“什麼教?”

“什麼也不信的教!’一味否定’ 的教, ‘永遠說不’的教!對禮教、世俗道德、法律、責任、正常的人際關係永遠說不,但是對一切的感官刺激與享受卻永遠點頭的教。他自己叫這宗教 ‘新伊比雞魯’ 教。其實這也是誣賴那古希臘哲學家。伊比雞伶的哲學的主旨在避免痛苦,追求快樂,但是對公平、榮譽、智慧與紀律還是肯定的。這位艾教授卻更上一層樓,什麼也不信,只信一樣一一自己的身體。所以我叫他新虛無主義。比屠格涅夫的巴扎柔夫,比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鬼迷者更虛無。巴扎柔夫至少相信科學,鬼迷者相信革命。但是艾教授相信一樣一一自己的身體。 ”陸中一口氣說過,語氣裡充滿了譏諷。

“為什麼會這樣?”  我不能相信世界上會有這種人,連一絲一毫理想都沒有。

“為什麼?據他自己說是幻滅,對什麼幻滅他自己也說不清。不過。我看,幻滅也只是藉口。你看,在八九年以前,老艾和我在一塊兒念過書,還算熟,那時候,他就有這個念頭了。世界上有不少天性懦弱的人永遠說生命對他不起,所以幻滅,所以失落,所以什麼也不信!你看,他又在捲香煙了……”

沙發上的白衣人翹著細長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從一個小絲包裡捏出一些像煙草的東西,又捲進薄薄的香菸紙裡。但是他做得很熟練,長長的指甲像京戲裡的白面小生一樣地翹著。

我吃驚地望著。當他捲菸的剎那,他專心貫注,好像把整個靈魂都捲進那細長的煙卷兒裡一樣。

“他倒真細心,不過這多麻煩.自己捲菸……” 我說。

陸中冷笑一聲:“傻子,你!那不是普通煙草,是他自己的秘方,百分之五十五的大麻煙,百分之四十五的古巴煙草。古巴煙草?對裡把古巴雪茄撕碎一了,倒出來裡頭的煙草和土耳其的大麻菸葉子攪混起來,他說這樣的混合有一種特別的味道,特別的刺激。”

多奇怪的並合!我笑了起來。

“你看,艾教授在享樂方面比誰都下的工夫大。他說他抽大麻煙早在嬉皮之先,他能告訴你哪一種大麻最好,加州的,墨西哥的,還是土耳其的,他說大麻一定要在一定水分、一定陽光、一定溫度下才能長得好,葉子的寬扁長短都跟味道好壞有關係。唉,這其中學問才大呢!

當然,他對酒的鑑賞也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再說,你看他身上那套白衣服,別瞧不起,那是愛爾蘭的亞麻與蘇格蘭的棉紗合織的,穿在身上像穿了一陣春風,輕、滑、爽、不沾汗、不黏體、不悶熱,比真絲還輕,還軟,而且,還有一樣好處,不縮水!我怎麼會知道?呵,都是老艾自己說的!

我搖搖頭,笑著,還是不能相信世界上有人為物質享受下這麼多研究工夫。

這時候屋子的右角傳出來一陣嬌媚又放浪的笑聲。笑聲的主人是一個少則三十多則四十的性別不能一眼確定的人。他的頭髮剪得很短,幾乎可以說是小平頭。但是在那年代,有不少女人也都梳著聖女貞德式的小平頭。一條緊貼的牛仔褲像皮膚一樣地緊繃著他的腿和一個豐圓而突翹的屁股,上身穿了一件白絲的襯衫,只扣了肚臍眼兒以上一個鈕扣,胸前露出白花花的肉,一個國字形的臉上滾動著一雙飄忽不定的大眼睛和一雙紅得像搽了口紅的豐厚嘴唇。

“潘喜兒又在騷了!” 陸中笑著說。

“潘喜兒?這是真名?這多像舊小說裡的妓女、小妾或一個受寵幸丫頭的名字!” 我問陸中。

“當然不是!他姓潘,喜兒是大家給起的,不過,他也不在意,是搞藝術的,也寫寫小說,現在好像聽說在村子裡的小戲院演戲,聽說是名門之後,被他父親趕出來,一來就住進村子裡。”

我知道他是指格林維治村。

和潘喜兒站在一塊兒的有四五個男女,他們好像在談論著一件極好笑的事,喜兒笑得仰著頭,細長的脖子向後甩動著,那胸前的白肉也就更一覽無遺了。

陸中笑著,向我說:“你看,他使出了混身解數!剛才你說喜兒的名字像個小妾的或受寵的丫頭的名字,其實潘喜兒扮演的也就是這種角色。他不愛單身男人,但是老愛挑逗已婚的男人,因為他要證明自己比女人對男人還要有魅力……快看,看……磁石吸住了,哈!”

我向潘喜兒望望,他止住了笑,站直了腰,一雙大眼,隔著空間,飛向了沙發上的艾教授,然後就像一對水蛙似的,牢牢地吸在那兒,而那雙紅厚的嘴唇微微張著,露出了一些白牙。

艾教授覷著眼回望著,又微微地噴吐著煙圈兒。

“鉤上了!我知道老艾會有這麼一天的!只可惜了他老婆!”

“艾教授結婚了?”

“可不?兩個孩子呢!老婆不錯,小家碧玉型的,住在長島。老艾就像王爾德一樣,對任何誘惑,絕對不說 ‘不’ 字,所以一鉤就上了!” 陸中幾乎是憤憤地說。

“你以為潘喜兒引誘了他?”

“可不?”

我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假如潘喜兒引誘你呢?”

“我?我會一拳打過去!嗯,也許,看在對 ‘女性’的尊重上,我不會動武,會吐他一口說:去你的騷貨!”陸中嬉笑著說。

“所以你看,潘喜兒引誘不了任何不想被引誘的人,就像世界上任何一種誘惑一樣,不能老怪誘惑,被誘惑者一定是姜太公鉤的魚,自己先有了意,是兩廂情願的……”

陸中點點頭,突然嚴肅地說:“當然這牽扯到哲學上的問題,牽扯到人的自由意志與選擇的問題,被毀滅的人多半是先有了要被毀滅的意圖或潛意識,當然這只是說道德上的毀滅,不是外在的環境裡的毀滅,像希特勒集中營裡的人,那是無可奈何的事,倒與主觀的選擇沒有關係……噢,來,我幫你介紹一位朋友… …”

陸中拖著我走到一個濃眉大眼、身材短小但壯得像條牛犢一樣的男人身邊:“仇牲,我們的革命理論家。”

仇牲皺眉瞪眼,頭微點一下,算是打了招呼。

“仇牲認為要救人類,一定要有一次連根兒拔的大動亂,大災大水,大地震,大水災,大砍殺,大戰爭,直到連根除清,然後人類才能有救……”

我想陸中在開玩笑,但是仇牲並沒有反駁他。

“而且仇牲認為他有拯救世界的藍圖,仇牲交遊廣,是現代的小孟嘗,結交鬥雞走馬之士,他的朋友裡有印地安人,阿拉伯人,北非人,南美人,印度人,日本人,哥斯達黎加人,還有南太平洋裡的土著,總之,任何一個可能產生革命的地方,他都有朋友……從現在到一九八八年還有二十年,這二十年裡世界七大洲裡五大洲有大屠殺,大肅清。從一九八九年到二000年……”

“二00三。”沉默已久的仇牲突然開口糾正陸中。

“對,到二00三年,是緩和期,那沒經屠殺的兩大洲一一澳洲和南極洲,要經過天然的災禍……”

我想陸中喝醉了,不再去理會他,回頭向艾教授的沙發望望,潘喜兒緊貼地坐在他身邊,吃吃地笑著,一雙舞動的手像一雙白蝴蝶一樣地空裡飄著。

自從上次和陸中分​​手以後幾乎有半年多的時間沒有看到他。生活在這大城就是這樣子,各人為自己的生活奔忙、周旋,庸俗得連和朋友的交遊也都偶然得像參商的互掠了。

七月裡有一天中午在第五街上的熙攘裡突然又碰見了陸中。他拖著我走進附近一個漢堡牛肉餅店。他叫了一客午餐,我只要了一杯咖啡,算是陪他。

剛坐下,他劈頭就問:“還記得艾教授吧?”

“當然!”

“噢,他和太太分開了,和潘喜兒在村裡的克利斯多夫街合租了一個公寓!”

克利斯多夫街是格林維治村里聲名狼藉的一條街。一些體態輕盈穿著緊身衣褲的男人,或老或少,經常姍姍地在街上搖擺著,有的卻打點著胭脂、眼膏,像芭蕾舞孃似的挺著細長的脖子,牽著手,像水飄一樣地在街上款步。

“是真的了?”

陸中沒有理會我,邊吃邊說:“我記得上次你說誘惑是兩廂情願的,在艾玉的事上,完全是對的。他的事使我想了很久,倒不是我對他本人有什麼興趣,雖然我也許應該負一些道義上的責任。而是他整個變化過程上所代表的一個道德與哲學上的問題使我感興趣。……”

“你為什麼要對他負道義上的責任?” 我插嘴問。

“這個以後再告訴你,請不要打岔。我跟你說過,將近十年以前我和他在一塊兒念過書,那時候他就經常談起他一些特別的想法,他什麼也不肯定、什麼也不信的哲學-一這個後來簡直變成宗教了。他一直很自負自己的外表,自以為翩翩美公子。其實,當時我們都認為他太娘娘腔,太‘相公型’了。當然,也不能一概而論,有的外型娘娘腔的男人骨子裡頭卻十足的漢子氣。艾玉和別人不同的是他太看重了一切有形的、實體的物質的美。他絕對不是一個抽象的人,抽象的觀念對他可以說根本不存在,這也是虛無主義的一個特點,只看到手裡能摸得到的、嗅得到的、嚼得到的。一切抽象的觀念,譬如理想、仁慈、同情、倫理、道德、永恆價值等,絕對不信,但只顧到此時此刻此地的享樂與刺激。當然一切虛無主義的出發點也是極端的自我中心,極端的自私,所以好幾年以前當我聽說艾玉結婚了的時候,我真地嚇了一跳!”

“為什麼?” 我不解地問。

“為什麼?因為婚姻是和另外一個人分享生活。在分享的過程裡一定要有部分的自我犧牲,而自我犧牲對艾玉的宗教來說是大相逕庭的。後來,我想通了,原來他的婚姻和別人的不同,只是為了方便而已,所以並不違背他的哲學原則,他也根本沒有絲毫犧牲,只是娶了一個保姆、老媽子、女傭和奴隸。他太太也工作,也賺錢,又要燒飯、理家、帶孩子、侍候他。而他呢?在家的時候很少,什麼時候高興,什麼時候回去,不高興,不回去;再不高興,乾脆搬出去住!”

“天下哪有這種女人會做他太太?”我吃驚地問。

“唉,誰懂得你們女人?說來也怪,這年頭還會有這種愛做奴隸的女人!” 陸中也大惑不解。

“但是為什麼要生孩子?”

“噢,那隻是偶發事件,只是意外,這種人生孩子跟雞下蛋沒有什麼兩樣,也許還不如,生了也就忘了。”

我也真想不透,但是感到莫名的傷感。也許大自然就是那麼作踐,既生了瑜,就生了氣死瑜的亮,既生了艾玉,就生了愛做他奴隸的女人。

“你說他搬出去了,他太太呢?還有兩個孩子呢?”

“還在長島!老艾還在老地方教書。我看也不會太長,如果他在村子裡住下去,就是連教書、賺錢、養家也遲早要被否定的!好在他太太還可以自立,在一家電腦公司做事。”

我想改變話題,就問:“你那個革命家的朋友呢?”

“仇牲,仇牲失踪有三個月了。他西區上城公寓的電話也斷了,有人說他到古巴去了,有人說到非洲去了,我看並不簡單,這小子有後台…… ”

“什麼後台?”我不解地問。

“嗯,現在說也許過早,這只是我的猜測,可能有國際恐怖分子的後台……”

和陸中握別以後幾天裡,我常常想起艾玉和仇牲。尤其是前者,他那光滑得不顯一根鬍子碴兒的臉蛋,油亮的垂肩的頭髮,長長的指甲,慢條斯理的舉止,覷著眼噴吐煙圈兒的神情,一個什麼都不信,但也永遠不向誘惑搖頭的人。天下真的會有這種人?這種人怎麼會產生?

可是時代病?因為 “幻滅”!對什麼幻滅?對生命對理想幻滅?但是誰的生命又是百分之百的完美?這可只是一些懦弱無能的人,對低卑慾望自沉自溺的藉口?而仇牲呢?另一個虛無主義分子,一個不相信任何現存價值的人,一個要以大流血、大屠殺、大動亂來 “拯救”人類的人!一九六八到一九八八•••••一九八九到二00三……仇牲與艾玉,其實是一對連體嬰,一個咒詛,一個自溺,但是出發點卻是同一根源:人性中原始的荒蠻的野獸的衝動。

六十年代的末期是一個充滿了騷動不安與急速變化的年代。這大城除了日有數起的搶劫、強姦案以外,幾乎每天都有些起先​​令人震撼,但日久也就​​麻木不仁的事件:示威遊行,恐怖分子彈炸xx銀行或大樓(我工作處的RCA大樓就是這樣的犧牲者之一),或者在機場或火車站發現未及爆炸的炸彈。在這樣紛雜忙亂裡,人的本能只是在圖無災無殃的生存,人際關係也就淡如清水了。在這期間,陸中和我通過幾次電話,而每次談話也總免不了要談到艾玉。艾玉對陸中和我來說已經不只代表一個個人的墮落,而更像徵著某些更大的更深遠的時代疾病。

有一次在電話裡他告訴我艾玉那時正在試驗著一些時下市場上正流行的迷幻藥,其中有麥斯坎萊和更強烈的LSD。但是後者是相當的危險,服食的人往往產生有如夢魔般的幻覺。艾玉的幻​​覺是他自己變成了一隻老鼠,而他的睡房則是拘禁他的籠子。於是有一天凌晨,他的鄰居發現了一個全裸的中國人直挺挺地躺在公寓後院的洋灰地上。在幻覺裡老鼠為了掙脫牢籠竟從窗口跳出去了,好在只是二層樓,艾玉只扭傷了腳踝。
但是當我再見到陸中的時候,距離上次的碰頭竟有一年半的時間了。有一天晚飯後接到他的電話。電話裡他氣急敗壞地愣頭就問:“你銀行裡有多少錢?”

我以為他有了不時之需,就說:“有一些存款。” 掛上了電話,不一會兒他就來到我住處。原來他是為了艾玉來借錢的。他說艾玉早就離開郊區那個大學了。

“還和潘喜兒在一塊?”

“哎,那早就是歷史了,他和喜兒在一起不到幾個月。我早就說過,他在村裡一住,一定不會再教書,果然,不出半年就辭了,也許是被請走路了。那以後他就參加村裡各式各樣不同的聚會,有的專門以試驗各種迷幻藥為宗旨的,有的以各種不同性交方式為號召的,譬如換妻換夫,一女兩男,兩女一男,群交,同性交等。也就是那個時候他試了LSD,不過自從那 ‘變老鼠’ 的幻覺以後,他就不再敢搞那個了。”

“他和喜兒分手是因為他後來對SM感興趣。喜兒膽小,不敢搞那個。你當然知道SM是什麼的,這是性變態裡狂野的一種,虐待狂加上自虐狂―打皮鞭子,手銬腳鐐一齊都來!別笑,你我認為這是自我作賤,自討苦吃,但對有這種嗜好的人,鞭子和手銬都能使他興奮,是天大的刺激,比春藥都厲害!你不見報上說當警察捉到這些人的時候,給他們加手銬的時候,他們直嚷:’真好!銬緊些!我愛它!我愛它!’  把警佬氣得直瞪眼。其實,照理說,老艾會老早就搞這個的,但是因為他太愛美,太自負自己的長相,愛自己的身體,才拖到去年才搞,因為搞了以後,身上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但是還是非搞不可!為什麼?因為這一切都符合他的哲學:永遠找刺激,而且永遠找不同方式的新刺激,這也是為什麼後來他也打嗎啡和吸毒的原因。”

“什麼?吸毒!” 我驚叫起來。

“當然!這是不能避免的。其實,是用鼻子去聞古柯鹼,這是時下最流行的玩意兒,好萊塢哪個明星不搞?醫生說只要一看人的鼻孔就能知道是不是癮君子,因為這種人的鼻孔的微血管往往被搞得支離破碎,一塌糊塗。”

“為什麼這樣自我糟蹋?”

“自我糟蹋?對你我這是糟蹋,但是對老艾來說,這是非走不可的路―這是他的人生哲學,他的宗教。不記得他的宗教嗎?什麼也不信,什麼也不肯定,但是對誘惑、刺激永遠點頭的宗教。”

接著陸中告訴我在過去一年裡艾玉搬出了格林維治村,而搬到四十幾街第九大道附近。這是比格林維治村更低級更粗暴的一個區域。住在這裡的性變態者已經沒有克利斯多福街的那些那麼嬌媚白淨,在四十街的也就是時報廣場以西的近碼頭一帶,多半是些這行業裡所謂的 “硬行” ―性虐待狂與被虐待狂,老年潦倒姿色已失的男妓,黑人和波多黎各的人妖等。在這一夥人裡毆打、謀殺、搶劫也經常發生,這個地方可以說是自暴自棄、不顧死活鋌而走險者的最後“樂園”。

我搖搖頭,不能相信兩年多前遇見的那位白淨人兒竟墮落到這步田地。

“他太太呢?孩子呢?”

“他太太上個月剛從精神病院出來,半年多以前進去,就是因為那次他要用兩個孩子拍春宮電影把老婆氣瘋了,見人就嚷:’救救我孩子,救救我孩子!’ 後來變成極嚴重的精神迫害症,說誰都要害她,連郵差、送牛奶的人都怕……。”

“陸中,陸中,這怎麼可能?”我打斷他的話,“到底是自己的孩子!他怎麼可能?一定不是真的!”

“難道我騙你?” 陸中幾乎生氣地說:“你沒看報?沒看到最近皇后區發生的那個案子?”

我想起來不久以前在紐約時報上登載的一個案子。一個皇后區的男人(中學教員)用自己的孩子和學生拍春宮電影。被捕後,他還在電視上對著鏡頭大罵:“你們這吃人的古舊的美國性法律!”

“你是說那個中學教員?”

“對,那位老兄一定是艾玉的教徒,其實還比不上老艾。因為皇后區的老兄是為了圖利,為了錢,要老婆孩子賣身,但是老艾是 ‘唯心派’ 的,不是為錢為利,純是為了刺激,這當然是棋高一著,這是形而上的,但是他在時報廣場開的馬殺雞卻是為利的……”

接著陸中說將近一年以前艾玉在時報廣場跟人合夥開過馬殺雞。

“雇了一些十幾歲的小孩子,都是些從家裡出走的孩子,有的從新澤西州逃來,有的從波士頓一帶,但是最多的是從中西部來的,尤其以明尼蘇達和坎薩斯兩州最多。這些孩子十四五歲,經驗比你我都多,都世故。為了這個老艾和他的合夥人被抓了兩三次,但是你知道紐約的法律,漏洞多,找個好律師,死的能說得活。老艾竟一天牢也沒有坐,還有一次因為警察犯了一些技術上的錯誤,所以案子根本不成立。也是老艾運氣好,還是他劫數未了,不過最後整他的不是法律,而是和他同樣犯法的同行!可能是同行相忌吧?因為時報廣場那邊的馬殺雞多半是黑社會背後操縱的,馬非牙(Mafia)老大哥一看 ‘肥水落外田’,一個外來人居然來割地分贓,就老大不高興,派了幾個打手,拿著巴掌寬的鐵棒子,到老艾店裡砸了個落花流水,裡頭的妓男妓女和雛妓嚇得又叫又逃,打手臨走又留下了話:這只是警告,下次棒子就要上頭了。第二天老艾就閉門大吉,從開業到閉幕前後不到四個月。老艾大概賺了一筆,但是到後來也都賠給律師了,出出進進,把法庭當平道走。雖然這個律師菲力浦先生還是我們當年同學邁可的父親,但是還是獅子大張口,所以老艾現在是一文不名,連保金也交不出,現在在牢裡!”

“牢裡?” 我叫了起來。

“其實不算監牢,現在在醫院,因為他癮發了,要死要活,這是菲力浦先生大力幫​​他活動的,把他從瑞克斯島(約紐市的監牢)提出來,送進了貝威醫院,門口有守衛,算是軟禁。現在給他服用那種緩毒的美索擋。其實這美索擋也是毒品,不過沒有 “硬貨” 來得強烈,再過些時候,還是要送回瑞克斯島的。

“菲力浦說好像老艾什麼樣的毒品都試過,比古柯鹼更強更厲害的••,…”

“他怎麼會被抓?你說他不搞馬殺雞了!”

“不,不是馬殺雞!他當然不敢再搞那個了,早被鐵棒子嚇破了膽。現在他又回到春宮電影了,這裡頭利潤大,有小孩子的,有成人的,有男的,有女的,而且有各式各樣的排列組合,據他說,一開始他也沒想到會搞這個,就是拍了幾張小孩子的裸體照,想不到居然有市場,而且供不應求!”

我站起來,在房間裡來回走著。我深深地看了陸中一眼:“陸中.你說的都是真的?你,你為什麼……” 我沒有再說下去。

“我為什麼不勸勸他?不開導他?艾玉不是小孩子,不是白痴,他這幾年來的生活方式也不是偶然,是基於他對生命的特別看法,是基於他的哲學,而且有這同樣看法的人也不只他一個,不能說比比皆是,但是可以說是紐約這個社會裡的三分之一以上的人。雖然很多人沒有像他這麼鋌而走險地去搞SM,去搞馬殺雞,去拍春宮電影,但是為數不少的人卻正和他一樣的在找刺激,在追求各式各樣的感官的滿足。這幾年來,我之所以沒有放棄他,我說過,我覺得我對他要負某些道義上的責任,還有, 我可憐他的孩子和老婆。”

我想了半天,也許是該我果斷的時候了,我說:“陸中,錢我有,但是不能借給你。也許應該讓他坐牢,也許那能給他一個教訓!”

陸中望著我,攤攤手:“你真的這麼想?也好!如果照他的哲學來說,坐牢應該也是一個新刺激。在裡頭可能被其他的犯人強姦、刺殺或毆打,也許對他來說都是興奮劑!”

我不安地來回走著,突然說:“你說他太太剛出來,如果說她生活沒著落,我倒願意幫忙……”

陸中慘笑一下:“那個我會想辦法的。他太太住院的那段時期,兩個孩子因為沒人管都給送進了公立孤兒所,你猜是誰每個星期去看他們一次?陸中!每次回去,兩個小可憐兒的都問:’爸爸呢?’ 也真造孽!孩子還愛他,還惦記著他!其實,孩子有什麼罪!”

我再也聽不下去了,“好了,好了,陸中,我借給你,你就把那個混蛋保出來吧!”

陸中向我借的數目並不大,因為他也向其他的朋友挪騰了一下。臨走,他意味深長地望我一眼:“還記得仇牲嗎?”

“記得。”

“看看前天的《每日新聞》的第二版。”他神秘地說。 《每日新聞》的第二版上有個醒目的大標題:《不知名的恐怖集團彈炸世援會》。文中說世援會是一個類似國際紅十字會一樣的慈善組織,專門做些落後地區的援助工作,純粹是民間義務性質,並無任何官方後台,這次被炸的原因令人費解。據推測可能是向世援會捐款資助的財團法人中有被極端分子認為是“罪大惡極”的,或者世援會在第三世界所做的慈善事業被極端分子認為有剝削意圖的。總之,這只是一般人的臆測,真正原因究竟何在,至今尚為懸疑。炸彈爆炸時間是下午六時以後,受傷者只一人,是一個波蘭籍的老女人,在該樓任打掃工作,且剛自東歐移民美國不到三個月。在現場留下的可能證據只是走廊中地板上用紅筆劃下的以下標記:兩個斧頭交叉架著一個人頭骸骼。但據辦案的警官說這也可能是小孩子做的遊戲,而與本案毫無關聯。

在以後的幾個月裡,陸中陸續地還了部分我借給他的錢。他說艾玉自己也向其他方面周轉了一部分。快一年了,艾玉還是交保在外,他的律師菲力浦正在為案子準備上訴。

九月底的一個週末,陸中給我一個電話,說要來還錢。

一進門,陸中把裝錢的信封扔在茶几上,然後一屁股跌進沙發裡。多少日子沒見他好像瘦了一圈兒。一件青灰色的襯衫像道袍一樣地罩在身上。他蓬頭灰臉,表情懊喪。

“你怎麼啦?”我也奇怪自己竟沒有先問:“艾玉怎麼啦? ” “艾玉” 是最近三年來每次我和陸中談話的第一個題目。

他低頭望著地板,不看我,半天才說:“不幹了,我洗手不管了!”

“什麼?”

“老艾的事,去他媽的!這幾年搞得我精疲力竭,好像我的命是為他活的似的,他媽的!管他死活去!”

我從來沒有看見陸中這麼氣憤過。

“怎麼啦?陸中,你不是一直說你對他有種道義責任麼?”

接著他告訴我半年以前艾玉的太太和他辦了離婚手續,孩子歸太太領,而且艾太太現在也完全康復了,也又回到電腦公司去工作了。
“你知道這小子最近又要搞什麼新花樣?”陸中兩手搓著臉,無限疲倦地問,但是並沒等我問,就說:“最近他又開始搞他的老本行了:春宮電影,但是不再搞小孩子了,現在搞人獸的,女人和狼狗,男人和哈巴狗,再加一些SM的鞭子之流的,……嗤,也虧他想得出,”

“這,這會有市場?” 我口吃地說。

“當然,和他 ‘同教’ 的人總歸有!天下吃屎漱瘡的人到處都有,他說這人狗玩意拍起來更省事,以前搞雛妓的,還怕孩子的家長發現了要告,現在搞狗,乾淨俐落,狗媽狗爹會告?拍完了,把狗一槍打死完事!屍首往垃圾堆一扔。”

“乾淨俐落!這是他用的字眼。記得以前唸書的時候,他就說羨慕像潘喜兒那類人的生活方式。羨慕!他真的用這兩個字!為什麼?因為像喜兒一類人事完了,拍拍屁股走了,不用擔心留下孽種,所以乾淨俐落,你看,這其中又牽扯到責任問題,人生沒有責任,只有肉慾的發洩最好,最乾淨俐落!” 陸中邊說邊狠狠地劃火點煙。

“對了,潘喜兒呢?”我想起了那位輕盈挑逗的人兒來。

“聽說兩年以前和一個美國劇作家搬到一塊兒去住了,在柏克大道的一個大廈裡,金屋藏嬌去​​了。不過,艾玉的事,不能怪喜兒,沒有喜兒,也會有張三、李四、王五,喜兒只是引線,只是藉口,只是條橋罷了。艾玉的宗教,一定會引他走上這條路,必然的,逃不掉的,最後走到了人獸交媾,人和狗,人和牛馬,人和野獸,也許你能看出這其中的象徵意義一一人與獸間的關係已經拉平了。在那以前的一個步驟當然是人與人間的一切變態交,再下一步就是亂倫,子女同父母,兄弟同姐妹!”

“古代部落知道亂倫不對勁兒,為什麼?因為血緣太近,生下白痴,於是部落酋長就訂下規矩說亂倫是要遭天譴的。再過些時候,人更進化一點,有了哲學家和聖人,就訂了一些人際關係的大道理,也就是倫理與道德,也就規劃出一些是非,一些對與不對,一條條不能超越的無形的線。於是人知道,亂倫不但可以產生白痴,就是不產生白痴,產生天才,這種行為在道德上也說不過去。這對一般願意遵守那無形的線的人來說是行得通的,但是對信奉老艾的哲學的人就行不通!為什麼?因為老艾根本就否定一切世俗的道德觀念,一切戒律,根本就不相信一切!他唯一信奉的是感官的快樂,是他自己身體的慾望。一切宗教、法律、道德、倫理、理想、犧牲,一切正常的人際關係,男女關係,人獸關係,對他來說,都是狗屁!都是廢話!”

“你當然看過陀思托耶夫斯基的《卡拉馬左夫兄弟》,還記得裡頭老二伊凡說過的一句話?”陸中停了一卜,偏著頭問我。

“當然記得:如果沒有神,沒有永生,一切都是可能的,一切都是合法的!”

“對!如果沒有神,沒有永生!當然我們可以用良知、理性與道德來代替神和永生。也就是說:如果沒有良知,沒有理性,沒有道德規範,一切都是可能的,一切都是合法的,不但合法,而且必然。所以老艾就可以反駁說:

亂倫有什麼不好?怕生白痴?避孕好了!人獸有什麼不好?搞一下,難道就把狗搞壞了?於是,再進一步,當然可以去偷,去搶,然後說:他反正錢太多,用不了,搶些來,有什麼關係?更進一步,看看鄰居不順眼,一刀宰了,可以說:我看他活得挺辛苦的,殺了反而使他解脫,這有什麼不好?有什麼不對? “所以,你看,只要沒有道德規範,一切都可能,一切都合法,一切都沒有關係!這是新虛無主義,這比屠格涅夫的巴扎柔夫更進一步,巴扎柔夫至少相信科學與人類的進步,陀思托耶夫斯基的鬼迷心竅的人也相信一些所謂的社會主義的革命,但是老艾卻更高一層,是徹底的否定,烏漆麻黑,自顧自,這種虛無主義通行了,一切殺人放火、強姦、搶劫、畸形變態、人獸混交、吸毒嫖玩,都不但可能,而且值得羨慕,而且合法!如果他有機會在太平間工作,他也會和死屍搞,他也會說:這有什麼不好?有什麼不對?只要有刺激,只要新鮮,只要 ‘快樂’ 就是好的!

“你不記得曼森案子裡的兇手之一在庭上說,當她把刀刺進那些被殺的人的軟軟的肉裡的時候,她好快樂,好刺激,而且感到性高潮!”

我感到一陣戰慄。我想起不久以前在加州發生的一件大謀殺案,一個三十五歲的男人查理•曼森主使了手下五六個男女到比華利山莊去謀殺了五六個人,其中之一是位女電影明星,已經身懷八個月的胎。兇手用刀將胎兒取出來又摔裂腦漿,最後在庭上還說:“我愛他們(被謀殺的人),我愛他們比愛我自己還深!因為愛他們,所以才使他們自痛苦中解脫!”

徹頭徹尾的虛無主義者!老艾哲學的實踐者:我殺你,因為我愛你!因為太愛你了,所以我要使你解脫!血淋淋的解脫!但是他們(謀殺者)是誰呢?是神嗎?他們有權力決定誰該死誰該“解脫”嗎?
沒有神,一切都可能!一切都合法!

沒有道德,一切都可能!一切都合法!

我沉默著,望著陸中,不能說什麼。陸中猛抽著煙,微微地搖著頭,然後深深地噓了一口長氣,說:

“你不記得兩年多以前我就說過,我對艾玉要負些道義上的責任?當時我沒有解釋,事情是這樣的,我只大概地說說:對艾玉和仇牲我總覺得都有責任,我不能放棄他們。這事要追到十幾年以前了。當時我們一大夥人都在C大唸書,在我周圍有廿幾位朋友,經常來我住處聚會,這是六十年代的初期,美國社會正醞釀著一股極龐大不安的力量,一股要求改革的力量。”

“當時我自己是個極端的自由主義者,我認為個人在這個世界上的第一件事是自我實現與自我負責。而當時我們經常討論到一些哲學問題,如存在的可能局限與人的自由意志與選擇等。與其說討論,不如說是我一個人自說自話,多半的時候,其他的人在旁靜聽,雖然有時候,有幾個人也會爭得臉紅氣短。當時艾玉和仇牲都在場,而且對我的看法也相當的信服,雖然艾玉已經有了一套他所謂的’新伊比雞魯’哲學,而仇牲也已經有一些粗淺的革命理論。不幸的是,他們對我的理論又加上自己的偏見與解釋,於是自由變成了放縱,自我實現變成了自私自利,自我負責變成了只對自己身體的感官需求加以絕對的滿足。”

“一個變成了自我中心的縱慾者,另一個變成了也以自我為中心的權力慾望的破壞者,兩個人都發明了一套畸形的理論,艾玉是 ‘什麼也不信’ 的宗教,仇牲則變成了一個宣導 ‘大難將至’ 的 ‘革命先知’……這不是我的初衷……” 他深吸了一口煙,無限感慨地說。

“你好像是佛金斯坦①博卜,製造了兩個科學怪物,大違初衷!”

“對,一點不錯!佛金斯坦的怪物!瘋狂科學家製造瘋狂怪物!那年頭我的確有點狂妄,自以為掌握了宇宙的真理,自是自信自傲,身後一大堆跟隨者……”

“你也不能太責怪自己……” 我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他。

①《佛金斯坦》(《Erankenstein})一八一八),瑪麗雪萊(詩人雪萊的妻子)寫的科學恐怖小說。其中佛金斯坦博士以死人屍首重加塑造而製出一略解人意的怪物(科學家扮演上帝的角色),好萊塢由此故事演變而拍出二三十部“佛金斯坦怪物”的電影。

他搖搖頭,說:“也許艾玉和仇牲都是他們自己毀滅的種子,我不能救他們,也不能毀他們。而且,我一直認為人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任,我不相信命運,人的個性就是他的命運。譬如說艾玉吧,他是個懶慵而且軟弱的人,絕對不是苦行僧的個性。當年他就說他只佩服兩個人,一個是賈寶玉,另一個是非常成功的日本作家,此君寫了幾本暢銷書,賺了一筆大錢,結婚生子,社會地位很高,作為消遣則是嫖玩年輕的男妓,把物質生活雕琢得像驕麗的六朝詩賦。賈寶玉和這個日本人是艾玉的生活理想!

“艾玉一輩子不會崇拜愛因斯坦、史懷哲,或者甘地,因為這些人都是苦行僧,代表吃苦耐勞,代表最高的道德堅持,代表最高的智慧成就,代表理性與良知,代表人性中神性的升躍,他們絕對不合艾玉的口味!艾玉就像王爾德一樣,是個絕對不向誘惑說不的人。”

“王爾德的《杜仁魁》裡的主角不就是​​一個永遠向罪惡誘惑點頭的人嗎?有人說杜仁魁其實就是王爾德的愛人道格拉斯的寫照,外型美得驚人,靈魂也醜得驚人,就像一塊織錦緞包著一塊腐爛生蛆的死肉一樣-一這是道德的潰爛,就像胃潰瘍一樣,洞越爛越大••一”我說。

“對!有此一說。也有人說王爾德寫那本書其實是給自己的靈魂洗滌,吃瀉藥,因為他自己也承認自己是個絕對軟弱絕對沒有意志力的人,一個永遠向一切低卑慾望屈膝的人,這也是艾玉的典型.這與苦行僧剛好相反。因為這種生活容易,不吃力,不須爬山上坡,不須登高,只一路順著斜坡往泥坑裡滾,越陷越深……”

“難道沒有中止?大魚大肉也有吃膩了的一天;而且身體的慾望也有厭倦的時候,也許,他年紀老了,也就回頭了!” 我說。

“如果是那樣的話,那麼他的一切作為只是為了圖利,不是為了自我享受。以前他還可以自命清高地說:我這麼做是有哲學基礎。如果只為圖利,像他現在這麼做的,那麼他跟任何一個甲級流氓沒有什麼分別,而這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教過大學的人!”

我感到一陣莫名的傷感:“為什麼會有這種人?多大的浪費!”

“陸中,是不是這個年代的毛病?”

“也不能全怪年代。當然這是一個大變動的年代,一個極放縱的年代。但是堅強的人不會隨波逐流,會逆流而上;軟弱的人當然就自圓其說,理直氣壯地墮落了。”

“對了,陸中,仇牲呢?好久不聽你提他了!”

他望我一眼,幾乎是滿臉憂傷.沒說什麼,半天才從口袋裡摸出皮夾子,打開夾子,又從裡頭摸出一個折得極小的一塊剪報,小心地把它打開,然後問我:“你的西班牙文怎麼樣?”

“不行,只認得幾個單字。”

“好,我來翻給你聽,這是聖保羅的報紙,是三個多月以前的了。這段新聞說美國的艾克森石油公司的駐巴西的經理唐姆生被恐怖分子綁架,勒索三十萬美金,贖款交了,但是還是撕票了!唐姆生的屍首在橋底下發現,胸口有紅筆劃的記號-一” 陸中抬頭望著我,然後慢慢說:“兩個交叉的斧頭架著一個人頭骸骸。”

“仇牲和他們有關係?”

陸中並不正面回答:“仇牲的事我不願多說,說了對你也沒有好處。世界上很多事件還是不知道的好。”

“不過,我唯一能肯定的是:艾玉和仇牲是雙生子,都是這個年代裡的新虛無主義者。一個藐視一切現存的戒律與道德,另一個不但藐視,而且想破壞一切現存的制度,一個是內觀的,只看見自己的身體和肉慾,另一個是外展的,但是加了一個偽知的理論外衣,一個虛假的政治哲學基礎,但是也以自己的主觀意圖來解釋世界。但是兩者都是自私的,都是以自我為宇宙的中心。艾玉是要把我們帶回原始人和野獸的洪荒時代;仇牲卻要把我們帶到魔鬼製造的天堂裡。魔鬼與野獸的不同點在於魔鬼自認為比野獸聰明,有抱負,有遠見,有計劃,有陰謀,而野獸只是懵懵懂懂,自顧自,只管此刻,不顧明天,只管自己身體口腹之欲。你說哪一種更危險?我看半斤八兩,這是雙子星座,是月球的陰陽面,是一個銅板的兩面,出發點都是私慾,最終點都是文明的毀滅,也就是整個洪荒時代的重演。一句話:重頭再來!當然野獸並不想重頭再來,野獸會非常滿足停留在洪荒時代;而魔鬼卻會說:再建設麼!再依照我的藍圖來建設麼!所以,你看,也許魔鬼比野獸還是棋高一著。但是這兩者的根源也就是浮士德裡的魔鬼所說的 ‘否定的精靈’(The Spirit of Denial)一一一味否定。 ”

“陸中,我不知道你這麼悲觀!難道沒有希望嗎?難道在魔鬼與野獸之間沒有出路嗎?”

陸中猛吸一口煙,苦笑一下:“當然有!人要回歸他的理性,良知,他的神!他的道德!”

“但是,陸中,神死了!尼采的瘋子在市場宣神的死訊。近代人已經不再信賴神了!”

“對!你說的是外在的神,但是我說的是他內在的神,他人性中的神性,他的良知,他的理性!在苦行僧與王爾德中間要做巧妙而險峻的平衡。尼采說人是高空的走繩索人,這繩子拴在一望無底的深谷上,一端通往野獸,一端通往超人。”

“但是,陸中,不是每個人都能做超人,人性中有弱點,有恐懼,懦弱……”

“當然!我對人性並不敢奢望。但是起碼我們每個人應該試著去做基本的人,隨時警惕,不去跨越那條無形的線,殺戒開不得,窄線跨不得,殺一個跟殺一百個有什麼不同?一種變態跟十種變態又有什麼分別?一個小妓女開始接頭一個嫖客以後,百個千個都不當回兒事了,古人不是說人獸幾希麼?腦子裡的野獸一旦躍出,再就關不進去了,就像魔鬼一旦附身,再就糾纏不清了。尼采不是說人是個要永遠克服的動物嗎?雖然大部分他的哲學我並不認同。”

“我也不。我認為他太孤傲,太武斷,而且太不仁慈。而且,我也認為你對艾玉不太仁慈,也許是我的婦人之仁吧,但是我認為這些年來你應該說服他,影響他..…”

陸中憂傷地瞅我一眼:“艾玉認識我的時候已經是成年人了,他的個性多少已成定型。我的一套看法,他只取了其中一部分合乎他的口味的,而且斷章取義,大事曲解,我不仁慈?其實他對自己才真不仁慈,我想可能他從來沒有真正愛過自己!”

“但是你說他很自我欣賞,自愛,顧影自憐。”

“對!但是那只是對自己身體的愛,那不是愛,只是沉溺;我說的是他從來沒有愛過他的靈魂。人對靈魂的愛才是真愛。當然你不能否定他有靈魂!他可以否定自己的靈魂,但是我們可不能否定它!”

“而且,我們也不能否定每個人都有被拯救的可能一一”我說。

“拯救!拯救!有時候我真懷疑人是不是值得拯救!你剛才說近代人不信賴神,只信人在地上建造樂園的可能,可是你睜眼四看:人的黑暗、殘酷,東南亞的戰爭,越南美來村的大屠殺,婦人小孩子一起推進土坑里,用機關槍掃射;不久以前加州的曼森謀殺案,用刀挖出八個月的胎兒……當然更遠的有日本人的南京大屠殺,希特勒集中營裡的人骨山,殺,殺!殺!然後你再到時報廣場轉一周,各式各樣的人渣在販賣人肉,一些從新澤西州來的大老闆,開著三丈長的黑亮的凱迪拉克,吸著雪茄,去買比他孫子還年輕的雛妓……這就是天國,人造的天堂?我真疲倦了,不想救什麼人了,你我都不是耶穌,也不是地藏佛,我們救不了什麼人……但是為什麼我這麼難過,這麼難過……”

陸中兩手捧著臉,淚水從他指間滑下,他肩膀抽搐著,無聲地哭著。


陸中走了以後,我收拾了一下行李,為不久的歐遊做準備。收拾妥當,我隨手扭開了收音機,裡面正播出新聞,地方性的除了東海岸的“小停電”,布朗克斯區兩個警察被狙擊外,嬉皮們計劃週末在中央公園有十萬人的大示威:反戰和Lovevln;而喬治亞州那件大謀殺案,警察仍在挖掘證據:一個二十九歲的男人的屋子地窖裡發現了二十多具年輕男孩子的屍首和骼鏤,死者生前都受過酷刑而且被強姦過。國際性的新聞有:阿拉伯狙擊隊將三架自紐約飛歐洲的飛機劫機;北愛爾蘭的貝發斯特有巷戰,約旦軍隊攻擊巴勒斯坦難民營••一聯合國第二十五屆大會已揭幕……

然後收音機裡播出了那轟動一時的演員全裸的百老匯音樂劇《毛》的主題曲―《水瓶星座的年代》:

當月亮在第七天宮,
木星與火星聯映,
和平將導引諸天體,
而愛將駕馭群星!
這是水瓶星座年代的黎明,
水瓶星座年代,水瓶星座年代……
那夜,我做了一個夢。
我走在雅典的街上,人影幢幢,瓦礫遍地的街上。
在蒼白的陽光下,一個身體痀僂的老人,滿臉淚痕,
挑著燈籠,在四周覓找……。
呵,笛奧直尼斯,兩千年了,你可仍在尋覓?
你的蠟油可盡?手臂可僵?
笛奧直尼斯,你可仍在尋覓你已失落兩千年的稀物?
笛奧直尼斯,你為何如此憂傷?
在歐洲的廢墟裡,另一個癡狂的先知,
在山巔,在峽谷,在淒荒的曠野_渴望著奇蹟:超人。
笛奧直尼斯,在這雅典的街上,在你漫長的追尋裡,
你可也感到撒若扎斯察的孤寂與渴望?
人是什麼?笛奧直尼斯?
人是一個必須永遠被克服的動物?
人是天國與地獄間的橋樑?
人是永生?人是毀滅?
人是歡笑?人是眼淚?
人是讚美?人是咒詛?
人是永恆的焦灼與冀求?
人是什麼?笛奧直尼斯?
人是魔鬼的飢渴!神的希望!
笛奧直尼斯,你為何如此憂傷?
你可仍在尋覓那勇敢的,正直的,仁慈的,希望的,熱愛的,道德的,向上的真人?
那敢殺戮野獸,降服魔鬼,但也敢摘取星辰的人?
笛奧直尼斯,你為何如此優傷?
可是在你永恆的追尋裡,你已感到頹喪,疲憊,失望?
可是你知道,在這廿世紀的荒原上,一顆悲憫的心,
已不足以召喚那浪子的回歸?
在陡峭的絕岩上,一如泥醉的狂者,他仰首俾笑,
徽食著自己的身體和慾望;他沉溺,自滿,柴鶩,又癲狂
笛奧直尼斯,你這遺巡在廢墟與斷垣間的老人,
你的蠟油可盡?手臂可僵?
在你蒼老的心裡可仍跳動著悲憫與希望?
老人滿臉憂傷。他橫流的淚水滴在手裡飄忽不定的燈火上。
但是老人沉默。
一九七O年秋末,一個陰雨淒迷的午後,我飛向了歐陸。

 

Leave a Reply

  

  

  

You can use these HTML tags

<a href="" title=""> <abbr title=""> <acronym title=""> <b> <blockquote cite=""> <cite> <code> <del datetime=""> <em> <i> <q cite=""> <strike> <strong>

Current month ye@r da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