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今天聽父親語音留言，淩晨時分，舊居一樓張老爺子，去世了。

據說他是在平靜中悄然離去。

大家叫他「張老爺子」，這稱謂土到掉渣，是出於親切，更是對他不老之軀且玩世不恭的生活，津津樂道後的豔羨與戲謔。95歲的張老爺子不倒翁般地，成了這代祖輩長跑中最堅挺的一個，最後也安靜地在這社區一代代人成長記憶中，留下最後一道他們這一輩的印記。

自孩提時代，我的成長記憶多圍繞著這棟居民樓中人們往來的故事。這社區中，有老人，有青壯年，還有我一般的孩子。每一天，我看到人們吃飯穿衣，婦女在樓下擇菜聊天，青壯年在單位工作，老人們牆角乘涼，幼小的我和同齡孩子玩自己的遊戲，同時也看著大孩子們往返於學校，做著似乎高不可攀的事。

似乎除了我們這些孩子和閒適的老人們，世界都在忙，所以有時，會想和老人們做做朋友，至少可以被誇誇是乖孩子，而乖孩子在我的長輩中會是一個立等折現的好評價。

有時試著聽他們聊天，可他們口中的世界是大人的世界。他們常聊他們年代的事情，譬如下鄉，譬如一堆我不知道的小名（後來慢慢知道那是他們的晚輩，也是我身邊的長輩）。看他們下棋，可他們的招數超出我的理解，從來沒有哪一個棋子看起來那麼容易得手。聽他們手中匣子裡的戲曲，可那遠沒有電視中的流行歌曲悅耳，總是伴著嘈雜聲，叮叮噹當。也試著湊近躺椅，貼在他們臉旁，看一眼他們盯了一下午的小說，可那上面滿是字，密密麻麻的，我不認識的字；當我接過來，除了封面，整本書都沒有一幅圖畫，那所謂的津津有味是一種我難以消化的味道，所以我真的不理解該怎麼跟他們做朋友。

直到有一天，我被其他大齡的小孩欺負，我曾經畏懼的他們突然站出來，像門神一樣毅然趕走我的「敵人」。孩子們的無助他們也許不理解，然而那時開始，他們似乎像我的定心丸，為我樓下這一方玩樂天地保駕護航；有他們在，我能在憂慮中體會到隨心所欲的幸福感。可能我兒時第一種對幸福的理解，便是來自於對這種憂慮的超脫。

又有那麼一天，從來不安分的我爬上了樓下的那顆柳樹，那在我父母看來是無比危險十惡不赦之舉，不知何時，我被老人們瞥見，旋即告知父母，理所應當地，我被父母教訓，從此，他們又成了敵人。倘若沒有他們，也就沒有人會告狀，那樣我才可以恣意而為。

既是朋友又是敵人，他們真是一個矛盾的存在。在他們嚴厲的監管下，我對他們開始畏懼，開始在他們眼前小心翼翼，開始學會在沒有大孩子和他們在的時候才敞開自己。

後來慢慢長大了，不知是我開始理解世界，還是他們開始理解我，每天相處的他們，也要不時感歎我一句「孩子都這麼大了」。這真不錯，連長大都是一個可以炫耀的資本，所以我開始擺脫畏懼，開始做一個懂事的孩子，每天和他們打招呼，然後或遙望，或近觀他們那曾經熟悉而今又陌生的生活。他們又做回了我的老朋友

然後，突然有一天，隔壁單元的老大爺走了，他符號般慈眉善目的形象，讓我無論如何也難以相信這離去就是一瞬間的事情。據我的姥姥說，發喪時，他的老伴悲痛欲絕。

也許從那時候起，我開始懂得，有些東西你並非能長久擁有，我也開始懂的懷念與珍惜。

短短幾個月後，他的老伴也終於耐不住想念，隨他而去。那姥姥曾經多次為我「伸張正義」，讓我免於欺壓，而今，那曾經她家兒女歡聚一堂的熱鬧場面，已然是我兒時被點綴的記憶。

2003年暑假，在我陪遠房親戚小弟去河邊散步之時，碰到了剛剛搬走幾年的一樓「姥姥」。問候其老伴近況，被告知「過去了」。哦，過去了。那曾經在樓下吵吵嚷嚷放著收音機，在我被欺負時會動用拐杖教訓自己外甥的這位嚴肅的姥爺，也走了。我問家人，原來他們都知道，只是沒告訴我，可能他們覺得，這是大人的事情。

幾年後，跟家人一次視頻中，我又提及這位姥姥，詢問近況，才知其實不久後，那姥姥也走了。據說走時，已是多日無人造訪，家裡很亂。我想，那該是一種多麼無助的告別。在最後一瞬間依舊忠實陪伴她的，只是老屋，衣櫃，和電視機。從那以後，要和多年的朋友作別，也不能再出入那再輕鬆進出不過的廚房和堂屋。而想起那次我與她的告別，並承諾「擇日去您家坐坐」，不知她最後是否曾閃現對我這份承諾的企盼，倘若如此，我該無比自責。

再到後來，求學異國，不幸錯過了自己姥姥姥爺的離去，想到陪伴二十多年的家人，在一瞬間將這穩定的情感支撐化為烏有，那該是對人內心極大的毀滅。長久以來，時間未能改變這份痛，只是在現實的沖洗中，讓我愈發清醒地意識到生命的渺小與無助。

直至今日，每次回國，回到故里，看到這不斷生息的景象，我依舊會懷念曾經在這生命舞臺中出現的人。我看到這被修繕一新的牆角，被拓寬的道路，被粉刷美化的樓體，多麼想告訴這後來之人，在你們來之前，這裡曾經有多麼鮮活的一群人，發生過多麼平常的一些故事，讓我如今回味無窮，只是今日，他們不再了……

昔日的鄰居，今天作別，我格外傷感。作為這棟居民樓裡最後一個祖輩，他的作別象徵著這曾經充滿溫度的社區中祖輩一代的徹底代謝，留下的，是一個個他曾經俯視的晚輩交接替任他們肩負起這最終輩分，在這最後一個接力點，用綿延的生命繼續觀看著命運，觀看著一代代人事滄桑的起伏。或許他們將更明白，生命是什麼。

張老爺子，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