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太絕對(陳小青)

小說

別太絕對與勢利眼

陳小青

引言

阿三著實很賣力地履行著自己的這一信條。

講話點到為止,做事從不催人,以表揚甲來代替批評乙,

發脾氣也以譏諷為主、罵人為輔。

即使往牆角放衣櫥書架類,也盡量留點空隙出來。

(一)

阿三有自己的語錄。其中重要一條,是「別太絕對」。每聽人家提及「抬頭不見低頭見」、「得饒人處且饒人」、「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中庸為人,不偏不倚,調和折中」之類的術語,都會很不以為然地側著點頭,然後嚴肅地扳起手指概括道:「此乃阿三語錄第99條:別太絕對!」

阿三著實很賣力地履行著自己的這一信條。講話點到為止,做事從不催人,以表揚甲來代替批評乙,發脾氣也以譏諷為主、罵人為輔。即使往牆角放衣櫥書架類,也盡量留點空隙出來。

每當有朋友對此發問,他會很神秘地反問:「知道中國畫嗎?」對方猶豫地答:「好像知道點!」「知道留白的道理嗎?」不等對方回答,阿三已及時接了上來:「這都是同理。同理你懂嗎?只要有個『留』字或者『讓』字,就都是咱『不絕對』家族!『不絕對』家族你懂嗎?就是……」

朋友總會很及時地接上來:「就是您的『別太絕對』語錄唄!」阿三這才會放下心來,親昵地鼓勵性地拍拍對方肩膀,再來上一句抄來的語錄:「此孺子,實可教也!」

令阿三痛心的,是英語中竟無「勢利眼」一詞。這是在同一香港同事聊天時的一大發現。他講國語普通話,對方講不國語不普通的廣東話。雖也能大致聽懂對方,但不會講,所以二人仍只以英語交流。可那次提到另一位同事大衛時,香港同胞竟沖口來了句「那是個勢利眼!」有史以來第一次使用國語,雖很勉強,阿三竟立即懂了。

於是兩人同時意識到:英語詞彙,真正貧乏!

辦公室的那位大衛,本是非洲留學生。非洲留學生多數聰明,他也不例外;唯一差異,是屬大滑頭的那種小聰明。小聰明有時會幫大忙,他竟剛畢業便留下,當了阿三單位的研究員副手,且一年不到已被提成正式研究員。最大的本事是拍馬屁加厚黑學,最大的特點是過河拆橋加勢利眼,最大的能力是利用他人的能力做自己的事。

女同事朱莉,南韓人,雖與阿三一樣受黑白兩道共同歧視,卻因在此工作最久、經驗豐富,又頗通獨攬關鍵之道,總算能令眾人多少藏起點白眼,且尤受大衛的青睞。朱莉對無利益沖突、對自己工作無威脅的外組成員一律溫順可愛、任人利用,對大衛當然也不例外。二人周瑜打黃蓋,頻繁往來,熱鬧非凡。

鄰組女子道恩,技術上也不弱,尤其崇尚「主雅客來勤」的名典,自稱「辦公室女王」,在「群眾關係」上極下功夫,最歡迎人來提問,自然成為大衛的第二號種子選手。

可只要朱莉在,大衛會對道恩連眼都不瞥一下。道恩雖氣憤,卻也沒奈何;況一號選手朱莉不在時,大衛只好來找她,到時又會甜到膩人、殷勤之極擺出如漆似膠的模樣,會將二號的仇恨頓時化個乾淨。

這是大衛獨一無二的本事,萬人不及。

朱莉與道恩,二人成就了大衛的許多事業。

其實與阿三比,二號道恩的怨氣也實在來得沒道理。大衛可不僅只是不理阿三、擦身而過時眼在頭上鼻子在天,而且開會時還會在阿三發言過程中,鼻子裡時不時「嗤」地來上一點冷笑,偶然時更會開上幾句惡毒的玩笑,那玩笑常可恰到好處地停在能入種族歧視法庭起訴的門檻兒之外。雖他自己隨時隨地大肆渲染黑人如何受白人歧視,阿三等幾位華人充分體驗的,卻是他的歧視比任何人都明顯、嚴重、刻毒與巧妙。

阿三不動聲色也動不了聲色。這時他的「不絕對」理論絕對派不了用場。

誰料一號二號倒在不知不覺中成了他「不絕對」理論的好好學生。二號道恩被大衛像打擺子似地忽冷忽熱地折騰著,只能一忍再忍。苦的則是那一號朱莉,因她太好用,對大衛似乎從來束手無策,正實現了她自己「人善被人欺」的名言:問過一千遍的問題,大衛仍會再來向她問第一千零一遍,然後站在邊上立等她為他做完,再拎了結果揚長而去,當作己功報告上去。

相比而言,阿三認為二號種子更接近「做事不絕對」的可教孺子;至於一號朱莉,則是過于絕對地「太不絕對」,畢竟阿三的「不絕對」可絕對不是任人宰割!就此而言,若有朝一日朱莉也想來拜師,他還得好好惦量惦量。

直到那一天的來臨。

(二)

那天,不學無術的大衛照舊前來讓朱莉做事。朱莉一如既往高興地接受下來卻不立即動手,倒是擺出拉家常架式,很平靜很親切地道:「你去!給我弄杯新鮮咖啡來。要加三包伴侶兩包糖。」

大衛一時沒聽懂:「你…你…我…什麼?」

「新鮮咖啡,加三包伴侶兩包糖。」

「我上哪兒弄?」大衛開始有點激動。

「那是你的事,我怎麼知道?建議你去弄個咖啡壺什麼的。我一般每天一杯。」朱莉仍拉著家常。

大衛終於聽明白了。大約頭一時有點暈,半天才將手中那幾頁紙放下,勉強轉身出去。他不出去也不行,人家一號這會兒正低頭全力以赴地忙著什麼。見大衛終於出去,一號手中的事也正好做完,而且正好在大衛眼角餘光掃到的時候,拿起了大衛的那兩張紙。送咖啡回來時,一號也正好給他做完。

大衛將東西取走時,連聲謝都沒有。過了一會兒竟又走了回來,只在朱莉耳邊大聲留下一句話,立即又轉身走了。

他的那句話是:「你是世界上最吝嗇的傢伙!」

阿三與二號選手道恩正在一旁談話,聽此言不約而同地一愣。滿面愕然的道恩不由沖口一迭聲地問阿三:「大衛?是大衛在說?說的是朱莉?說朱莉最吝嗇?」二人啞言對視片刻,隨後放聲大笑。阿三還口齒不清開了句玩笑:「你道恩終於該升一號了!」

可惜後者正岔氣,壓根沒聽明白。

大衛似乎很快想通,終於忍氣吞聲,竟真的將咖啡壺帶到了辦公室。每求朱莉那天,便事先自動燒上一壺好咖啡來叫朱莉,有時甚至索性端來一杯調好了料的,逕送朱莉桌上。習慣成自然,他的怨氣竟漸漸地消了;尤其發現這道工序其實使他找朱莉更加理直氣壯,連馬屁詞兒都不必再編,省卻不少事兒。久而久之,那怨氣竟逐演變為傲氣,求人的聲音大了許多也氣壯了許多。

其實沾了便宜的似乎還不止一號和大衛。二號和其他被大衛曾經使喚慣了的人,也會在朱莉去取咖啡時,大呼小叫拎著杯子沖去沾光。大衛來求一號種子的那日,全辦公室便都揚眉吐氣。

阿三不由朝朱莉暗豎了大拇指:「做事不絕對,本三好學生,孺子可教也!」

──可又有誰知,在人人都成為阿三語錄的好學生時,阿三卻讓自己吃了一驚。

(三)

經過無數回合,阿三終於如願以償,提升為本部最高職稱–資深研究員,令所有人刮目相看。大衛的鐵板臉色一夜之間也突換成溫情脈脈,一早剛照面便對阿三來了個春暖花開。幸虧阿三一直在諄諄教導自己「不能絕對」,終於沒對這勢利眼也來個眼在頭上鼻在天、鼻子裡再「嗤」那麼一下。倒是索性轉身躲開了去:他畢竟嫌大衛腥。

阿三不幸:大衛很快發現終於有用到阿三的時候。阿三獨管三大資料庫中的一個,大衛的新項目不得不用上它。當阿三看到大衛那油漬漬黑亮亮的臉伸到自己辦公桌上時,心臟都幾乎停止跳動。

意識到求阿三更不易,大衛那腆皮腆臉甜甜蜜蜜的可親可愛勁,竟遠勝對待一號與二號。阿三竟能直接感受到隔牆道恩那裡透過來的那股酸氣。

「阿三啊阿三!我來看望好朋友了!世界上最好的朋友啊!」

阿三趕緊向四下裡張望:「哪兒?在哪?」

大衛笑容有點僵:「找什麼?你大名鼎鼎的阿三唄!」

阿三將巴掌張開向大衛臉上湊去,驚得後者眼睛圓睜脖子趕緊向領子裡縮。還好,阿三只是將手在他眼前晃晃,問:「說胡話?還是剛服過毒品正HIGH呢吧?」

「哪裡哪裡!你從來就是我的好朋友,最好的朋友,簡直就像一家人!」

「我?」

「當然!」

「從來就是?」

「對!你從來就是!」大衛斬釘截鐵。

「可你,從來就不是!」阿三同樣斬釘截鐵。

大衛於是換個角度:「早聽說你聰明極了,我這可是來向大師求教的啊!」

「走錯門了吧?一號種子在左,二號種子在右。」

「沒錯沒錯!我就是來找老師您的!」

「肯定錯了肯定錯了!我不是你老師嗎? 我說你錯那就是錯了!」

大衛再換種方式:「你知道嗎?你們會編程式的,日子可比我們好過多了!你們工資起碼要比我們高一萬呢!我們好慘啊,那麼辛苦結果還是那麼窮。」他的臉很悲慘地掛了下來,眼淚都快溢了出來。

「一份價錢一份貨。所以才是你來求我,而絕不會是我去找你,對吧?」阿三滿面同情。

大衛使出無往不勝的招術,倒插起他的詼諧曲,開玩笑地說:「對了,你不是提職也提薪了嗎?總該請客了吧!咱一塊吃飯去怎麼樣?你可欠咱老朋友的!」

「你靠了一號二號,所以提職提薪在我之前不是?欠了我們多少?」

大衛裝作沒聽見,繼續問:「這個週五怎麼樣?到哪個餐館請我們?」

「那就是說,週四是你請嘍?」阿三站起身,擺出立即要通知其他人的模樣。

「別別!我只是開玩笑不是?」大衛臉都嚇成了綠色。

出於無奈,大衛終於使出最後一招,擺出公事公辦的臉譜,單刀直入:「我來,是想請你幫我調資料!」

「早怎麼不說,浪費了多少時間!」阿三這才接過大衛手中早已攥得出汗的批條:「我這就將密碼給你!」開始三下五除二地在電腦上尋找,抄下幾個數字遞給大衛,然後公事公辦地送客:「感謝業務交流,歡迎再來!」

「可我怎麼才能……能濾出我……我需要的那部份……」大衛不得已,結結巴巴語無倫次還得說出真正目的:「您得請……得請您,幫我給……」

「這麼簡單的事兒,還得我幫?跟朱莉道恩她們學了一年多,是個娃娃也該學會了,怎可能還一門不門?你在哄我老人家吧?你那麼聰明個小夥子,絕對不會光沾便宜不吃虧卻缺心眼不學無術到這等地步!那可絕對不會是你!我老人家堅決相信你的能力!不然你能『好慘,那麼辛苦結果還那麼窮』嗎?」阿三毫不猶豫打開了門,親切地拍著「小夥子」的肩膀,一把將他推了出去。

事後友人問阿三:「你不是要求『別太絕對』嗎?怎麼卻對大衛如此絕對?」

阿三回答:「因人而異。」

「可還是『絕對』了不是?」

「『別太絕對』並不完全等同于『不絕對』,只是『盡量不要絕對』,而且『絕對的時候別過份』之意。」阿三不慌不忙地答。

「那不還是違背了『不絕對』的真理?」朋友仍不解。

阿三苦口婆心:「『不絕對』這一真理,其本身便不絕對:這才是真正的真理。君不見,我的這次『絕對』,恰是對這『不絕對』理論的實踐與檢驗。」

朋友不再言語。只知道這理論高深得緊,反正他自己,是被阿三不絕對的理論給絕對地搞了個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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