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念高居翰老師 (李渝)

評論

敬念高居翰老師

李渝

老師治中國畫史每每提出奇想異論,是傳統畫學不能思議的,例如讚美吳彬、提攜張宏、推崇明末變形主義,認為躁鬱症(而非民族意識)成就了八大山人的卓越風格……

1967年左右,我成為高居翰老師的學生。那時加大藝術史系在校園總圖書館內,老師在頂樓有一間辦公室和連接的一間研究室,我們七、八個中國繪畫史主修生就在四壁都是他的藏書的研究室上課。

來自台灣的我沒有藝術史基礎,從台大外文系畢業的英文也很拙澀,學院專業訓練更是不足,例如我的美國和華裔同學們編寫註釋、書目毫無問題──台灣的大學教育至今仍不看重這些事──我卻要樣樣從頭學起。初開始時真有些緊張。但是很快我就發現了課堂上大伙把中國畫家名念得稀奇古怪,山水畫一律稱為「landscapes」,只我發音正確,背得出典雅的個別畫名,這才鬆了口氣。

老師教大學部學生十分嚴肅,可是給我們上課卻完全不一樣。想必因為我們是他首屆研究生,特別寵護,又因當時正值自由開放的六○年代,柏克利校區尤以造反有理出名,於是上課時我們難得遵守紀律,七嘴八舌隨時打斷別人,總要為畫作真偽、論點同異等吵個不休,誰也不聽誰的。老師坐在長桌的那頭,有時拿著菸斗,並不維持秩序,只是笑瞇瞇地看著,等我們吵完再說。對他以後提出的什麼評語或見解,我們不顧輩分也一樣胡亂攻伐,這時老師就會漲紅了臉,提高了聲調為自己申訴,卻治服不了我們。這樣上課甚是具有民主精神和活潑有趣,師生之間滋生了一種純真親切又長久的友誼。

往往在期末的某天,老師會用整堂課的時間,像學生一樣,也選一個與本學期主題有關的題目做一次口頭報告。這每一回的口述示範總讓我看得、聽得出神,在半個世紀以後的此刻仍然清楚地記得那時的感動。

老師治中國畫史每每提出奇想異論,是傳統畫學不能思議的,例如讚美吳彬、提攜張宏、推崇明末變形主義,認為躁鬱症(而非民族意識)成就了八大山人的卓越風格,以及近日對通俗「美人畫」的專致等,而且無論是上課還是著述,重點都放在畫作上,強調作品本身的視覺價值和讀者的閱畫經驗,倡示一種或可稱之為「圖呈法」的視覺性研習法(visual approach)。在西洋美術史中這法並不稀奇,喜歡追究題跋、印款、畫論等的傳統中國畫學,尤其在半個世紀以前,卻甚是稀奇和急待勘探和使用的。

「圖呈法」推介了一種不同的接近繪畫的方式,一種異於傳統中國畫學的美學,不再把畫作當作保守的考據、鑒賞項目,卻提昇它們到鮮活的視覺藝術的層次,不把畫家當作政治、社會、哲學、文化的反映或案例,卻把他們看待成具有獨創心靈的藝術家。畫家和作品被給予了應有的生命,不再是古人、古畫、骨董學,卻都各自栩栩生動了起來,煥發出與我們能共通的在時、在地精神。居翰老師大學主修東方語言,日文流利,中國文學受教於專攻詩學的陳世驤老師。他曾涉及創作,寫過劇本,語言表達能力和對文字的感覺在史學家中少有。於是精美的圖象由精妙的語言載負而並進,在中國畫學界老師打開的新天地,其宏博精深奇異璀璨,至今仍無人能及。

在歐美學界老師的巨擘地位不必贅述,在華人中國畫學界,老師在台灣享盛名,和台灣的淵源從1955年台北故宮博物院還在復建時期,作博士論文題目元畫家吳鎮研究第一次來到時就開始了。五○末六○初,他多次帶領美國弗瑞爾藝廊攝影隊至故宮藏畫暫放地,位於台中的台糖公司庫房攝製圖片,故宮第一批精美圖檔的建立,一大部分要歸之於老師的協助。

中國大陸的認可來得遲緩而不易。八○年代中國開放,他的中譯簡體版論著開始在大陸出現,這中國繪畫史的原鄉卻排斥了他。「圖呈法」被貶為對中國文化無知,後期繪畫受到西洋影響的論點尤其受到駁斥,畫學界有人稱他是一個對中國「什麼也不懂的外國/外人」,犯了「帝國主義傾向」、「西方中心主義思想」的錯誤,進而譴責他與中國站在對立面,「不尊敬中國」。老師曾以〈視覺、詞語、全球化:對中國畫學研究的一些察識〉和〈反應與回顧:尊敬中國〉回應這些意識形態強烈的批評。隨著中譯著述持續出現,誤解和非難畢竟逐漸化解。2009年三聯出版社出版了他的釐定中國傳統繪畫版圖的四大冊著作:《隔江山色──元代繪畫,1279-1368》、《隔江山色──元代繪畫,1279-1368》、《山外山──晚明繪畫,1570-1644》,和《氣勢撼人──17世紀中國繪畫中的自然與風格》,如果說是一夕之間扭轉了局面也不為過──這裡得向三聯致敬──讓他欣慰地到底是贏得了不但是中國畫學界,也有一般中國讀者的崇敬。

高齡八十七的老師近年來把精神都放在整理他的網絡資料庫和製作影音口述上,包括了編修平生的上課講義、演講稿、未發表手稿、筆記、信件等等,這工程頗為繁浩,其中完成的部分已逐步公布在網路上。他希望有生之年能與大家合力建設一個大規模的網絡圖片數據庫,以便每個喜愛中國畫的人都能使用。這不懈的種種勤勞都是為了一個不變的目標,就像《致用和怡情的圖畫》的〈總結〉裡說的,「用視覺的幅度,讓我們對質理是如此廣袤又富於變化的華夏文明生活,能有更深切更開闊的瞭解。」

《圖說中國繪畫》是老師最早的著作,行走在字裡圖間的簡潔、明淨、輕快,在以後的著作裡多少是轉成了精深淵博,這一種清純的新手氣質始終為老師所鍾愛,以至於在各種巨著中譯問世後,依舊對它念念,囑咐重版。

我做老師學生時,正逢港、台留學生保衛釣魚台運動進行熾烈,身為學運成員的我很多時間都用去了外務,好好坐在研究室裡念書的時間並不多。年少輕狂,如果不是老師的超量容忍、諒解和支持,博士學位是會索性不管的。畢業後轉陣文學,仍不離人文界,時間越是過去,經驗越是累積,越明白老師治學是如何的專志、勤勉、認真、嚴謹、透徹,是怎樣持續地在教導、督促、警惕著我,借此文要再一次說出心中的感激。

 按:此文原是為三聯出版社《中國繪畫史》簡體版而寫,日前出版社主編楊樂小姐告知高居翰老師於214日往生。謹此紀念老師。

(轉載自聯合報副刊 2/26/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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