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多瑙河(周靜芝)

散文

船行多瑙河

周靜芝

2013年七月乘河船在多瑙河遊旅一週,從匈牙利首都布達佩斯(Budapest)啟程,途經奧地利的維也納(Vienna)、梅爾克(Melk),至德國帕紹(Passau)、雷根斯堡(Regensburg)、紐倫堡(Nuremberg),由於船小,旅客限量,又由於河流不若洋流激越,少了暈船的顧慮,加之船食供應豐美,行程安排從容,此渡不僅結交了若干異族友誼,亦實際體會與平素生態不一般的多瑙河流域。

​當我將艙房的落地窗帘掀開,多瑙河在我旁邊淌漾,水波瀲瀲,絮絮流著晨光夕影,河寬或狹或敞,流速或湍或慢,顔色並不是史特勞斯(Strauss)著名圓舞曲〈藍色多瑙河〉(The Blue Danube)裡的藍色,反是一種堅實的褐綠色。想起父親在世時說他兒時的家後面流著長江,然後他眼中流起思念長江水的迷茫;而我此刻眼中流著的多瑙河卻係生活水,另一種時空的生活水。

坐在臨水的陽台上欣賞流動的河畔風貌時,隔壁艙房從英國來的旅客卡洛蘭也常到陽台捧書而讀,我們平日頗有話聊,可這刻此台,總以微笑交換個不言不語,因為多瑙河的風情不容雜音破壞。河上有其他的客船經過,或者一長條運貨的平底駁船,大家亦僅就手勢致意。沿河居民用手槳划一種輕便皮艇,像我們用腳踏車,划(踩)了便走;還看到如沈從文《邊城》裡寫的纜索渡船。轉搭小船過多瑙峽谷時,遇見少有的華氏近百高溫,人潮洶湧跳進河水降溫,吾兒亦在船停處脫了上衣朝水中泡去,他說河水冰涼水流急進,險些被水勢拖走。

在布達佩斯時,凌晨四點即起,端盤新鮮烘焙的酥軟羊角麵包,捧杯香濃咖啡踱蹀至甲板,有一絲兒的風半點兒的涼,清寂宛如天地初設。四圍水天灰藍,霧嵐氤氳縹緲,「鏈橋」和岸邊古典建築上點點閃動著燈黃,河面上亦亮鋥鋥泛出纖麗倒影。不知過了多久,所有的夜燈在同一瞬時驟滅,好像劇場裡的光熄,我們卻很幸運,就在熄光稍早前,拍下了很美的一張照片。此刻天光卻也似同拍子開啟,就這樣一下子,天亮了。

匈牙利的經濟明顯地落後於奧地利和德國,首都布達佩斯有「東歐巴黎」的呼稱,惜多攀舊日光芒,許多建築外貌貴為典麗,卻看到多處損折。整個匈牙利不靠海,唯藉河流透口屬水之氣。「一河割今古」,多瑙河以一河之隔分布達佩斯為舊城「布達」(Buda)和現代「佩斯」(Pest)。靠近布達一側的城堡山上,築有知名的「漁人堡」(Fishermen’s Bastion),由白色石頭建成七座塔樓,象徵第九世紀時定居於匈牙利的七個部落,内有護牆、曲窄爬階,不僅建築的本身是座藝術品,從這兒高處可遠眺多瑙河對岸全景。

船接著駛向奧地利。維也納的建築典雅宏麗,不愧歐洲名城,可我鍾意一棟建於十九世紀末新藝術「分離派」的展覽館(The Vienna Secession Hall),這座大樓標擧「每個時代有它自己的藝術,而藝術有它自身的自由」。房頂頂個金球,球面花紋繁麗,在白色樓宇上燦然發光。這立即使我想起分離派強將克林姆(Gustav Klimt)的一幅代表畫作:《親吻》(The Kiss)。克林姆也作室内設計,《親吻》好像平面剪紙般表現了兩個愛人相擁親吻時的忻愉與結合,裝飾性强構圖卻單純,全幅金箔光眩,再襯以織錦似的紛彩。縱然作品被同代人視為前衛,克林姆不喜為自己辯解,只強調他的作品自個兒會説話;現在他的作品説話了,成為收藏家的至寶。

聽説咖啡室是維也納人的「第二客廳」,我們特地造訪那裡最古老的一家,味道極苦。遇見豪爾一家子,豪爾先生不過六十幾歲,身患癌症,妻子、女兒女婿一塊兒陪同歐遊。我們在船上同桌吃過兩次晚餐,他們之間的互動非常溫馨,死亡在他們口裡好像說聲「嗨,你還好嗎?」許多船客年過七十,都依約行動不早退遲到,且不管高温或下雨,聽不見哀嘆叫苦。

梅爾克修道院(Melk Abbey)位在奧地利梅爾克鎮山岩上,俯瞰多瑙河及其附近幽靜的田園景色,建築與自然景觀合一。修道院超過九百年歷史,十八世紀修建成巴洛克風格,均衡有致,莊嚴恢宏,壁雕飾金箔做工奇巧。院牆黃橘色,屋頂紅色,教堂圓頂則為藍綠底鑲金,配上青天綠樹,繽紛花圃,眼目所及和美諧調。修道院内典藏壁畫中世紀手稿及現代藝術,另附設近千位學生的中學。

河船快行經奧地利瓦蒿谷地(Wachau Valley)時,船客早早佔滿船頂露天座椅,天氣晴和,船速走如滑音。坐在那兒,望看河兩邊自中世紀以來就有的景色,城堡葡萄田村舍小鎮,或者毁棄的斷牆廢園。我好像在時間的河裡迷失,進入古典的夢裡,多瑙河所有的舒暢與抒情都集中在這兒了,所謂的「傳神寫照,正在阿堵」。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於2000年列此地為世界文化遺產名錄。

帕紹又名「三河城」,在德國與奧地利的交界,多瑙河於此和另兩條河流匯聚,經常鬧水患,我們來的未久前才剛剛淹過水。逛的舊貨店,鋪天蓋地盛滿了各種各樣古貨書籍,包括納粹時代的軍服用物,僅容來客側身行走。我在想,積水時那麼些的小嗒嗒滴零零的東西可該怎麼辦?真想多事問問把關的店主,然而他那種神情自若、七英尺高大、三百磅都有的架勢,我自動打了退堂鼓,我這不是為他多慮了,且走在帕紹的市民不也是面容愉悦。

第二次世界大戰救助一千多位猶太人的英雄辛德勒(Oskar Schindler)住過德國東南部雷根斯堡五年。我們也在那兒城的多瑙河畔石橋邊吃到了道地的德國香腸,它有個古怪的名字「Bratwurstkipferl 」,出自一間老字號香腸店,細長的煎烤香腸夾入麵包裡,加些酸腌菜,抹點兒甜甜的店家自製芥末醬,一嚐便喜不自禁。

雖曾經兩次世界大戰,歐洲遠長的歷史,仍到處遺留了古堡城牆青石路和教堂,立於紐倫堡聞名的聖誕廣場市集旁的聖母天主教堂(Church of Our Lady),外形如一面山牆,塼砌哥德式建築,内部空間不大陳設簡單、顔色樸實調和,坐在椅上閉目祈禱,心靈彷能感應上帝的感情,就覺得與祂切近。但在歷史上,它曾經被用作希特勒的宣傳背景。

旅遊的經驗不少,這次旅程真正初次的體驗卻是河船行過一道水閘,它像兩個閘門插在河水上,當兩面門都封住時,形同關住了一方密室。那天晚上幾乎所有的船客都跑到了船頂,一面趕走蚊蟲叮咬,一面看進口的閘門慢慢開啟,因為行船此刻要從水位低的水域駛向高水位的地方,開入水閘後,必須留在兩個緊閉的閘門之間等進水的水位漲高。大家很有耐心地看水位緩緩增高,到了增高至和前方的水流齊高,船也同時被高舉,出口的閘門旋即打開,船才能駛進高水位的河流。如若從高位反方向朝低位走,水閘的水位則變成放水,讓水流掉。

多瑙河是歐洲第二長河,流經十個國家,從德國西南流入黑海,像世界上許多其他的河流般,扮演了商業政治交通文化上的重要角色。河船在近些年蔚為風行,我想對於人和人之間的了解不無推助之力,而且如想在有番見識之下,還要偷個懶,你一定喜歡這種摇啊摇,緩緩摇到「外國橋」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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