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中國人的母親河

最近，在一場音樂會中，聽到一首動人的【長江之歌】：

「妳從雪山走來，春潮是妳的風采；妳向東海奔去，驚濤是妳的氣慨；
妳用甘甜的乳汁，哺育各族兒女；妳用健美的臂膀，挽起高山大海。
妳從遠古走來，巨浪蕩滌著塵埃；妳向未來奔去，濤聲回蕩在天外；
妳用純潔的清流，灌溉花的國土；妳用磅礡的力量，推動新的時代。
我們讚美長江，妳是無窮的源泉；我們依戀長江，妳有母親的情懷。」

美妙悠揚的旋律，描繪出中國第一大河的源遠流長。 特別是末尾那句「我們依戀長江，妳有母親的情懷」，像琴弓一樣，溫柔的撥動著我的心弦，讓我回憶起小時候，常聽到母親唱的一首歌：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那多情纏綿的歌詞，使幼小的我，曾對母親的情感，做過種種的猜測。但母親說「傻孩子，那是我的思鄉曲啊！ 我是喝長江水長大的，長江—它是一條中國人的母親河哪！」

而我卻在太平洋和臺灣海峽的環抱中長大，那個年代，中國還沒有對外開放，因此，母親歌聲中的「長江」，對我來說，一直只是個遙不可及的地理名詞。如今，我們可以自由自在的遨遊祖國山川大地，那童年時代對「母親河」的嚮往和好奇，現在也可以身歷其境，去細細體會它讓人依戀和朝思暮想的魅力。

我還在等什麼？ 現在就放下手邊的工作，收拾行裝去長江三峽，完成多年來的一個心願吧。

山城重慶的棒棒

我們乘坐的遊輪，以重慶為起點，順江而下。上船前，導遊先帶領我們遊覽市區。重慶是著名的山城，街道起伏陡峭，長階處處。 難怪中國老百姓最通用的交通工具—-自行車，在此並無用武之地。公車擁擠，小汽車又消費不起，當人們手提重物，望階興嘆時，該怎麼辦？那麼，最好雇個「棒棒」代勞！

「棒棒」是當地的一種特殊行業。由腳伕挑著一根長棒，將要搬運的東西，繫於棒上，不論路多遠、階多高，保證給您送到目的地。 所以，小至買菜買果，大至搬冷氣機，洗衣機，電冰箱等，都可以請「棒棒」分憂解勞。

而我，卻怎麼也沒想到，這次長江之行，竟會挑著一根棒棒回來。

巫山神女的神話

蜿蜒長江上，最吸引人的風景線，該算是由瞿塘峽、巫峽、西陵峽所組成的三峽地段了。 遊玩三峽的方式很多，有人乘飛機從空中鳥瞰；有人坐小型船隻，可以靈活的自由停靠，然後徒步遊覽岸上的名勝古蹟；當然也有像我們這樣，坐在豪華遊輪的甲板上，藉著望遠鏡來觀看兩岸不住轉換的山水畫廊。

眼看著船駛過涪陵白鶴梁，忠縣石寶寨，雲陽張飛廟，白帝城，夔門，粉壁牆，古棧道…..與這些地點有關的歷史故事、詩詞文章，都在腦海中翻滾著。我近乎哀求的對導遊說：「船可以靠岸嗎？ 讓我們上去走走吧！」導遊搖頭答道：「峽內江面窄小，遊輪體積龐大，不能說靠岸就靠岸。況且為了準備大壩蓄水，好些地方已經拆遷摧毀了，沒啥看頭。」

「放舟下巫峽，心在十二峰」。當船行過巫峽時，所有的人都湧向艙外，高舉相機，準備隨時按下快門，捕捉在雲霧中時隱時現的十二座山峰，特別是那亭亭玉立，嫵媚秀美的神女峰。 然而，變幻莫測的繚繚煙雨，為神女戴上一層薄紗，使人無法看清她的面容。 導遊看出大家的失望，編起了故事逗人開心：「話說，神女一不小心，把心愛的繡花拖鞋掉入深峽裡，因此怏怏不樂了幾千年。她戴著面紗，就是不讓人看見她的愁容。但這一切都將改變，當三峽大壩築成後，水位會升高，真正是高峽出平湖。到那時候，神女只要稍一彎腰，就可拾回飄游在水面上的繡花鞋，她會高興的除去面紗，展開笑顏。2009年時，你們再來，肯定看得到神女的秀麗美貌。」

搬得出、穩的住、逐步能致富

期待中，船在秭歸城靠岸了。這裡曾是古代愛國詩人屈原的誕生地，也是四大美女之一王昭君的故里。這個充滿歷史遺跡、古意盎然的地方，卻是大壩工程進行中，第一個將被蓄水完全淹沒的縣城。

下了船，拾級而上，來到江邊街頭。在一面殘破的牆壁上，有幾個醒目的大字「搬得出、穩得住、逐步能致富」，那是鼓勵移民計劃的標語。牆角邊，有一位老漢蹲坐在地上，身旁擺滿了待價而沽的舊書和陶土做的碗盤。我看碗盤古樸可愛，也蹲下仔細挑選起來。

老漢說：「這些都是家裡傳下來的老東西，賣的便宜喲！」

我問：「既然是家傳，為什麼要賣掉？」

老漢答：「這不，整個城都在拆遷，馬上要移民了嘛，我的三個兒子被移到三個不同的地方，祖傳的房子留不住，我也得搬。 搬到哪兒還沒一定，帶著這些玩意兒是累贅，還不如賣了它，把錢分給兒子，讓他們在新家住得體面些。」

我心中一動，又多買了兩個小盤，放入袋中。我指一指江中遊輪，對老漢說：「我得跟船走，要不然還真想跟你去看看這老縣城，和你的家人。」

長長的汽笛聲響起，遊輪要離開碼頭了。我揮手向古城告別，也揮掉那怵目驚心的「移民倒計時表」，和「175M」蓄水水位牌示。

屈原桔頌明心志

我躺在艙房內舒適的床上，望著窗外移動的青山。滔滔江水像母親的手，輕搖著我的睡床，也像母親的歌聲，低低哼著催眠曲…..

忽然聽見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我趕緊去開門，門外竟站著賣盤子的老漢，和一個眉清目秀的小男孩。男孩對我說：「我爺爺來請張老師去我們村裡玩玩」。可能嗎？ 船正開著呢。老漢說：「不礙事的，跟我來吧」。

當我們走到江邊，看見一大群人在撿石頭。那些經歷了百萬年江水沖擊的石子，有天然形成的紋路圖案，還有色彩斑斕的顏色，可以說是長江地區的特產。江邊一位「石友」，痴痴的說：「大壩蓄水以後，三峽這些美麗的石子，將要永遠沉在水底了，現在還不揀，以後就來不及了。」

上岸後，先穿過一片片綠油油的水田，老漢得意的說：「我們這兒的耕牛可神了，不必穿鼻繩受人指揮，自己就知道怎麼耕地。很久以前，屈原將描寫民間疾苦的詩句寫在竹簡上，寫完後卻找不到捆竹簡的繩子。 剛好被路過老農看見，急忙解下牛鼻繩，送給他所景仰的屈原。從那以後，我們的牛都不再用鼻繩了。」

水田後面，是一叢叢金黃色的柑桔園，老漢又說：「我們這兒產的柑桔全國有名，妳嚐嚐，水甜水甜的。」我點頭相信。早在兩千餘年前，屈原就寫過【桔頌】，就是以家鄉桔樹的習性，來比喻自己忠貞不屈的個性。如此算來，這裡的柑桔，年頭可長哩！

但是，為什麼那條牛坐臥在田埂上，而不耕田？為什麼有人正在砍伐一棵棵好端端的桔樹？老漢滿臉無奈的表情：「因為水庫灌水前，這裡都要被夷成平地。」

小男孩跑在前面，說要帶我去樂平里的「香爐坪」，並指著一塊石碑，上面寫著「楚三閭大夫屈原誕生地」。然後，又指指不遠處的一口古井，說道：「屈原小時候，每天都和他姐姐來這洗臉梳頭，所以這口井叫“照面井”。學校老師說，屈原和姐姐的感情很好，當屈原做官受到委曲時，姐姐特別從婆家趕回家中，安慰和陪伴弟弟，這也就是“秭歸”地名的由來。」

香溪河與桃花魚

走啊走啊，前面出現一條清溪，並傳來陣陣幽香，這一定就是那有名的「香溪」河。附近的寶坪村，正是漢代美女王昭君的故鄉。

老漢興緻勃勃的講述著一個古老的故事。王昭君被選入漢宮時，不肯從俗賄賂畫師，而被畫得很醜，因此被打入冷宮。後來匈奴王前來求親，愛國的昭君自願前去和蕃。出塞前，她從京城趕回故鄉和親友泣別，當她把浸滿淚水的手帕，放入門前小溪中清洗時，溪水頓時香氣滿溢，久久不散，從此人們就稱這條小溪為「香溪」。而昭君的串串淚珠掉入溪中，竟變成五顏六色，像片片桃花一般的「桃花魚」了。

其實，這桃花魚是一種極其古老又珍貴的稀有生物，學名叫做「桃花水母」。我們經過香溪時，看見許多飄著笑聲的小船，載著一家大小，或親密的情侶，他們用紗布做成的小網子，輕輕網起漂亮多彩的桃花魚，再小心翼翼放入帶來的玻璃瓶中。

老漢惋惜的說：「水庫蓄水後，就再也聞不到香溪河的香氣，再也看不到桃花魚游水啦。」

長江之歌永傳唱

前方傳出一陣喧鬧，夾雜著鞭炮和鑼鼓聲。小男孩高興的喊：「到了！到了！」原來今天是老漢為新添的孫兒辦滿月酒的好日子。 老漢眾多的家人們，喜氣洋洋的滿堂穿梭，親友鄰里都帶著禮物，魚貫前來道賀。

老漢拍拍手，要求大家安靜。他把我讓到大堂中央，嚴肅的宣佈：「鄉親們，這位張老師，是國外來的客人。我們秭歸人，很快就要移民到各地。老祖宗留下的好東西，也會分散流失。」他看一眼那包在大紅花布中的嬰兒，接著說：「我想請張老師把我們家鄉的文物，帶到國外去，設立一個秭歸博物館，將來我們世世代代的兒輩孫輩，都可以去那裡觀看家鄉的歷史文物。 」眾人拍手叫好。 我情急之下，結結巴巴的說道：「可…可是，我…我只有兩隻箱子啊！」老漢爽朗的哈哈一笑：「沒事兒，我給妳找根棒棒來，妳挑回去就成了。」不由我分說，我的肩上立即多出一根長棒棒，兩頭各繫一個大竹簍。眾人們爭先恐後的把寶貝投入簍中，一根牛鼻繩、兩塊大石碑、三袋花卵石、四斤甜柑桔、五包香爐灰、六捆古竹簡、七瓶桃花魚、八杯香溪水、九套線裝書、十疊青花盤………我忍不住大叫起來：「好重啊！好重啊！挑不動了哇！」

同房的阿靜輕輕搖著我：「妳做夢啦? 醒醒吧！就要下船去看三峽大壩工程了。」我睜開迷糊的雙眼，踉蹌的站了起來，抬頭望著舷窗外，萬里江水依舊奔流，對岸青山仍然含笑, 而我那隻沉重的棒棒啊….才下了肩頭，又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