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斯卡尼迴旋曲(范遷)

散文

托斯卡尼迴旋曲

范遷

如果已跑遍了世界,叫我再回頭挑度假勝地,托斯卡尼是不二之選。

這是古老義大利的腹部,柔軟、流暢、圓潤,氣候溫和並酒色撩人。以佛羅倫斯為中樞,幾十個小城市一把扇面似地撒出去,錫亞那、聖吉米尼亞努、利沃諾、比薩、路加,方方沃土,處處勝景。東方是亞平寧山脈淡紫色的淺影,地中海就在西面兩個小時的車程之處,登高戲水由君自便。奇揚第地區生產一流的佳釀,口感溫和,餘味醇厚。食品店裡琳琅滿目的各色熏製灌腸,黑豬肉火腿,上百種醃製的橄欖、蘑菇,使人滿口生津。但是一個地方除了山光水色、豐富的物質,卻沒文化,那就等於無焰之燈、無本之木。而托斯卡尼是文藝復興的起源之地,文脈極其深厚。這地方養育你的身體,豐富你的心靈,激蕩你的靈魂。

古蹟與現代水乳交融

網上訂下的民宿,位於城南的一處山嵐之間。如果沒有GPS的指引,找到地處偏僻的莊園幾乎不可能。就是如此,也走了不少彎路。車行在七拐八彎的狹巷裡,兩邊是擠在一起的百年老屋,高聳的古老塔樓,圍牆爬滿藤蔓,時光滄桑,年月凝結。穿過一個非常小的鎮,在兩扇生鏽的黑鐵門之後,是占地十七英畝的POGGIO GAIO莊園。

莊園的客房建在斜坡上,房舍並不亮麗,房間和浴室也稍狹窄,但推窗就是山谷美景,滿眼生翠,起伏迆邐。陽台上涼風習習,一株巨大的無花果結實纍纍,嘗之甜蜜醉人。沿著山坡而下,草深及膝。兩邊是成片的橄欖樹林,青色的果子剛開始結實,空氣清香苦澀。無人摘採的蘋果、李子掉了一地。荒蕪中透出一片避世的寧靜。

小鎮上的餐館坐滿客人,此處供應野兔和肥鴨,烹製精妙,口味獨特,只是上菜需要等待良久。夕陽下的露台上客人們把酒遠眺,金色的天穹之下,紅瓦綠樹,霞光如染。托斯卡尼谷地安靜舒展,如美人慵懶地橫陳臥榻,夜色將臨,睡意漸濃。

開車進入老城區可不是一件輕易之舉,佛羅倫斯千年古城,新舊道路交叉,曲裡拐彎。有著數不清的ROUND ABOUT,而每個ROUND ABOUT又有無數的分叉,一個不小心走錯,就得繞行好遠。有次在GPS的指引下走進一條羊腸小道,曲曲拐拐,也許是古時供驢子行走的,越走越窄,直至兩邊的後視鏡都刮擦到路邊的石牆,真怕再走下去車子會被夾住,那就真叫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還好有驚無險,總算囫圇脫身。

走過安諾河,走過維琪奧老橋,走過窄窄的街衖穿堂,走過時光隧道,隨著人流向百花聖母教堂而去,這座建於八百多年前的宏偉哥德式教堂,歷經朝代輪換,在夏末的陽光下,依然絢麗如盛放之鮮花。玫瑰色的巨大穹頂之下,潔白灰綠相間的大理石牆溫潤,撫之似帶呼吸體溫。室內陽光透過彩色的穹窗,迷離斑駁,天國似乎遙不可及。說是現代人物欲橫流,宗教意識淡薄,祭殿幽深之處卻有一台燭火,祖孫三代在聖母像前默默禱告,白髮蒼蒼的老祖母點起蠟燭,再由女兒孫女奉到聖像之前。那種虔誠和溫馨令人動容。義大利一向是個母性的國家,女人堅強、博大、寬容、極具聖母的特質。

國家畫廊、烏菲玆美術館、梅迪奇宮裡無數的建築、雕塑、壁畫,形成佛羅倫斯的藝術森林,其中最高的一株擎天大樹,必推米開朗基羅的〈大衛〉。這座二倍於真人,通體潔白的青年男子雕像,以他本身的完美告訴觀者,這座雕像並非僅僅闡述了一個《聖經》故事,而是人類存在的意義最好的詮釋,請把全世界的悲觀者、厭世者和對人類失望者帶到這座雕像之前,拯救他們,讓他們目睹神跡和美是如何地在無盡的黑暗中誕生的吧。

世上千年,洞中七日。在義大利觸目所及很多上千年的建築,滄桑古樸卻依然聳立,有人在內安居。波提切利曾在某幢老房子裡畫出〈維納斯的誕生〉。普契尼在路加的故居寫下經典歌劇《蝴蝶夫人》。狹狹的街道上可能留下十字軍戰士的足跡。修道院裡盤旋著中世紀僧侶苦修的靈魂。時至今日,所有的古蹟依然輝煌。而現代生活卻與這一切水乳交融,臨街的百年老屋開出一爿爿時裝店、皮具鋪、家具行,嫩綠嫣紫,如石縫中的一叢滴水杜鵑。色彩繽紛的小摩托穿梭在窄巷裡,鮮紅色的跑車停在千年石牆的綠蔭下。酒吧裡穿著摩登的女郎眉眼秀麗,面容溫婉,神似拉斐爾筆下人物,一切都看起來天長日久地和諧。

這僅僅是一個外鄉人所感的異國情調嗎?好像其中還有些更深的東西;一個民族對自己歷史和文化的自信非常重要,祖宗就是你的一部分,文化必須潤澤後代。時代變遷,年月流淌過去,每個民族都有高潮低窪,飛揚沉潛,但一代代對生活的理念,對生命的思考卻依然一致。義大利產生過但丁、達文西、伽利略那樣高瞻遠矚的思想家,也出現過墨索里尼那樣的瘋子,但一個民族的從容和睿智就體現在這裡,不管歷史曲折,人文精神卻一直貫穿其中,源遠流長。在義大利,我們看到的不僅是風景,同時領略了什麼是天人合一。

小城日月悠長

錫亞納的城市布局使人想起莎士比亞筆下中世紀小國寡民,閉關自守的格局,周圍六道城門,烽火相望,各自扼守一方。城中一方扇形廣場,四周鐘塔樓廈環繞,是市民舉行慶典或賽馬鬥牛之處,屆時馬蹄得得,萬頭攢動,歡聲雷動。城內小巷縱橫,坡道起伏。樓宇相接,天空一線。在廣場轉角有農夫擺攤,裝在木箱裡的番茄鮮紅,紫蘇碧綠。

隔壁是掛了猙獰野豬腦袋的熏臘鋪子,田野風味肥瘦適中請君品嘗。太陽傘下坐著閑散的人群,上網讀書閑聊調笑,咖啡杯中日月悠長。錫亞納人長壽,路上多見老年人,滿頭白髮,躬身曲背,衣裝裙裾卻一絲不苟,挎籃裡是購來的鮮果時蔬,老夫婦們互相攙扶著在千年石板路上踽踽而行。

錫亞納大教堂如盛裝婦人,外形纖細挺拔,精巧絕倫,內裡更有著名的大理石鑲嵌畫,褚紅淺灰潔白的大理石,拼嵌出一幅幅《聖經》故事,人物栩栩如生,表情唯妙唯肖,冠冕峨巍,衣裾飄揚。不禁使人想起米開朗基羅的名言:大理石是會呼吸的。

聖傑米尼亞諾全城十來個高聳的塔樓,未進城即遙遙望見,為當年城裡顯赫家族所建,顯示自己的財力權勢。如今星移斗轉,此地空餘黃鶴樓,只引遊客頻翹首。

關於比薩斜塔的描述已經太多了,不提也罷。倒是離比薩四十分鐘的比薩海岸,一個安靜的臨海小鎮,是個天然浴場,男女老少都脫光了泡在海裡。沙灘上有青春亮麗的少男少女,波峰臀浪招人眼目,也有雞皮鶴髮的耄耋老人,皮肉支離身體散架的,都坦坦蕩蕩,享受陽光和海浪。

夜晚來臨時,把街道封起來,飯店的桌椅排到馬路中間,大盤大碗齊上,我在那兒吃到這次旅行中最好的海鮮,店主說黃昏時才從海裡捕上來的。

路加是普契尼的故鄉,在故居前建有他的銅像,蹺了腳在圈椅上,手持香菸目空一切。這位創作了《波西米亞人》、《杜蘭朵》以及《蝴蝶夫人》的大作曲家,路加居民以他為榮,到處都是販賣他的作品的影音店。一張他親手寫的明信片,被放在玻璃櫥裡,要價三千歐元。

我一直認為天堂和地獄與我們這個世界平行,也許托斯卡尼就是天堂裡的客堂間,上帝在那裡穿了晨袍坐下來和我們喝咖啡。也許他就是你看到的托斯卡尼小鎮街頭某個老頭兒,鬚髮皆白亦莊亦謔。因為陽光燦爛,他今天心情特別好,興致勃勃,談笑風生。也許談笑聲太響了一點,最後他老人家豎起一根手指:噓,米開朗基羅一早開工,但隔壁的普契尼昨晚失眠,還在樓上睡懶覺。我們小聲一點吧。

天堂就沒有瑕疵了嘛?不見得,托斯卡尼的蚊子凶悍之極,咬起人來起銅幣大的一個包。( 原載世界日報副刊2012年12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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