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學歲月 (張鳳)

散文

留學歲月

張鳳

至今,我仍難於言表,在父母老淚漣漣的送別之後,來到那號稱中西部十大校當中,校園最廣闊的密西根州立大學,才發現幾百個中國留學生,真的只有我一個繼續深造歷史,根據我幾位指導
教授說:五年前後,曾有位臺大畢業的魏學長轉了商,到舊金山去了﹔另一位東海大學的林學長轉念管理。夏烈和龔明琪夫婦等工學院博士在州政府做事……。誰見了我不免勸兩句:轉系!轉系!

據統計當時在臺,各大文學院,每屆是有三﹑五個,以(中)文史哲做第一志願的學生,而我剛巧是一個,從北一女起,就對可選而放棄的理工科目,興趣缺缺,一逕鍾愛文史,又自我解析,企圖以努力補才情,捨文擇史,想以歷史研究為職志。

但又難忘小小年紀,就讀過於梨華大姐筆下,在芝加哥郊和普林斯頓「無根的一代」的辛酸;再東鱗西爪地揣摩那些由中西部印第安納,威斯康辛,以及有過多少中國現代作家去來的愛荷華……傳來的信息時,文學的堂奧已然偷窺,益發遲疑登堂入室,在矛盾之中,留學申請的仍是歷史,不顧當時還是男友的外子,把中西部明尼蘇達,  伊利諾等十大校申請過半,卻未曾先鍾意密西根。

獎學金在春天來了,大約在師範大學,還算是模範生什麼的,也備受當時的師長期許,有文學院長兼系主任:遼金元史專家,李符桐先生,中央研究院近史所所長王聿均先生和指導過我中歐藝術交流史論文的鄧元忠先生──曾在1986年前後擔任師範大學歷史系主任,都給我寫了有力的推薦信,居然在文科極不容易有獎學金的時代,由臺申請到留美碩士班獎學金,於是難題出現。

最嚮往的愛荷華大學給了我全額獎學金,而男友所在的密密西根州立大學只有部分獎學金,思前想後:我縱是神往鄭愁予先生的「一步就成鄉愁」﹔然而對於李黎還有劉紹銘先生在印第安納大學吃馬鈴薯,初抵時端過盤子,後來路滑霜濃的日子,真是又敬又畏。  當時只有80多磅的我,也經不起像余光中先生在愛荷華大學神經質的病著、夢遊著,在時空失調下,寫成一卷詩﹑完成學業,卻帶回一個減輕了12磅的身軀。本來當時就沒有寫出多少作品的我,更不敢學王潤華到陌地生威斯康辛大學,竟像冬天的大湖,冰凍得「去了那裡,再也寫不出詩來了吧」﹖

既無法如張錯聚西雅圖論劍; 更不想變成白先勇筆下登上摩天樓的女主角,孤絕的像吊在巨大聖誕樹頂洋娃娃﹔也沒計劃像於梨華老大姐寫的單身貴族,坐幾天灰狗巴士去補捉雪地上虛幻的愛情之星;最弄不清張系國劉大任先生故事中,開始認同,保衛釣魚臺的青年「有如冬眠的小獸,戰戰競競地從地穴裡探頭出來……瞥見了即將來到的春之幻影……」是什麼意思?

可想而知的是痛苦之極,當然會像李歐梵先生一樣,沒有勇氣去效「芝加哥之死」而自殺,想像不出自己纖纖的心性,能否同時應對孤寂和辛勤,於是在男友連綿呼喚,不斷的情書攻勢下,終於屈服在他深厚的感情……以及理工科大男人保護文史科弱女子的早期留學生婚姻模式下,放棄愛荷華大學及其他學校,但至今都捨不得丟那一紙獎學金表狀。

我在密西根州,冬去春來並沒有轉系,有不落言詮的默契與支持,並肩在學業與婚姻道上的步履,畢竟是堅定多了,學制在那兒是四季制,春夏秋冬每季十週,一週一科起碼規定念完一本書,做一個報告,一選四科,就已緊湊得很,再想與外國同學角逐那難得的獎學金,豈能輕易混過。我又義無反顧,不願去向高年的父母,伸手告急,便沒有光陰可供揮霍,除了掌握機會打工,就只知在學問的園地裡又耕又鋤,雖不曾像劉紹銘先生買來黑布為帘,卻也要學會錮守心田不動意,管他窗扉外的春景是繁花似錦,亦或冰雪深掩。

猶記得那兩年,密西根州破103年紀錄的酷寒,天地無情,在刺骨的嚴冬校園中,趕去上課,環顧光禿禿,兀立積雪中的大樹,沿著結冰的紅西打河,縱是穿得厚重如熊媽媽,縱然春來, 仍好生心涼…

早出晚歸,還去東方文物禮品店打工,做的是照顧商店的經理,買賣,還要結帳,受顧於一位大我20歲,華裔歷史系畢業的學長,似乎他平日在鄰鎮教書,店面開在一個小商場內,不大不小,有三兩個夥計或太太,合著幫忙開店,輪到我沒課的那幾天,一早就得趕去,直忙到傍晚,把沉重的鐵門「刷」地一聲拉下關店為止。比起好友在校園邊,走盡整條「大河」鬧街,腳底都磨平了仍不能尋得一個女侍的空缺位子,後來終得在餐館洗碗,剝蝦﹑切辣椒的艱辛,已是幸運異常。

在寒天凍地春天未臨的時間上下工,上下課,幸有另一半,用他在博士實驗論文之餘,冒雪修護的老爺車,載接我到校園外街口的商場,才免我溜滑負重之苦。

飽經錘煉的心靈,度過了起頭難的靦腆,也能隨時由爭取時間鑽研的書堆中,起身面對顧客,侃侃談起那玉石,那青銅器,在中國文明中的蘊意……

著實欣羨另一半,他們理工學生豐富的獎學金,做研究、助教,表現優異,快拿學位就被系主任拔擢為核磁共振貴重儀器中心的研究員,研究助教連書也不用教,又為日後名校康乃爾,加州理工學院,哈佛大學等爭著聘去做主任,意外的鋪成後路。

覽卷窮經~研究我的中俄關係人物史……我總算自持勤奮,在兩年內另一半畢業前念完碩士,靠邊打工,邊拿著獎學金──雖僅微薄,但不無小補……春夜領獎晚宴還記得與臺大外文畢業的曾,分著鮮明的長短旗袍,由我們都鑽研化學的先生相伴,興高采烈的代表故鄉站出來登場……直到交上最後幾科論文,我的指導教授,哥倫比亞大學出身的俄國國史教授羅勃 史拉舍(Robert M.Slusser)(East Lansing, MI),和中國明史教授蘇均煒(Kwan-wai So)(San Diego, CA),哈佛費正清嫡系的瓦特古列(Walter E. Gourlay)(Carmel, CA)教授都握著我的手「恭喜!Ms. Chang, You are a Master of Arts!」(你是碩士了!)後來他們都曾作我覓職的推薦人。一直保持聯繫多年。

畢業典禮在春杪: 最難忘的春天記得下著小雨,我倆邀請他們臺大老同學: 張家夫婦與王先生許小姐……幾位入體育館觀禮,魚貫出場﹑上臺,由校長手中領取證書,畢業生典禮後,又在系館照相, 印刻心版。畢業證書,當然要照相影印,寄給當時最在乎還遠在故鄉的雙親一閱。相片和各物,經過張愛玲說的──三搬當一燒 ,都有些殘破老舊, 有些絕無僅有的,也都寄回父母老家去了……唯有記憶猶新。

至於在我倆各獲得碩博士後,沒能回台紮根,兒女也忙不迭跟著在康乃爾、哈佛大學一個個趕來報到,一晃幾十年,我的博士深造計劃更「無限度延期」。自我充實終生學習的興味依然, 又由史學擺盪游離傾向文學創作,美其名為「亦文亦史」亦或為一生的成績單,  還得到兩岸諸地恁多的嘉評鼓勵,以及北大臺大各名校幾度的邀請演講……這些是當年的師友,甚至自己,都未能預料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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