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池元蓮)

小說

池元蓮

好多年過去了,這回神奇的事情早被我拋到九霄雲外;沒想到,它卻沉積在我潛意識的河床底,多年後突然在夢中浮現;醒來追憶,彷如如昨日之事。

★★★

記得,那是個多風多雨的夏天。一日早晨,我接到哥本哈根皇家醫院打來的電話:北歐航空公司把一個有病的乘客送到醫院;病人是從美國來的,但不說英文,院方無法與他語言溝通,猜想他是華裔人士,可能會說中文。請我到醫院試一下,可否與那個病人說話。

我如約到達醫院,一位頭髮白金色的女護士把我帶進一間病房,朝病床上的東方男人望去,說:「那病人是 Mr. Chen。」

陳先生看來大約五十歲左右,臉瘦得好像只剩下一層黃臘皮,包著兩個突起來的顴骨頭,眼睛緊閉著,嘴唇卻不停地在動,好像是在跟人無聲對話;白被單下的雙手不時抽動一下,彷佛嘗試把身上的一些東西推開似的。

「走,你走,不要纏著我!」病人突然尖聲叫起來,說的是帶有鄉下口音的廣東話,跟著又用一種聽起來像法文,但又不是法文的語言繼續喊了幾聲。

我走到病床邊,用廣東話跟緊閉著眼睛的病人說:「陳先生,你好嗎?」

陳的眼睛剎那睜開來,突出兩個又圓又大的眼球,不禁令我想起報時的杜鵑鐘,蓋子打開,兩隻驚慌的小鳥躍出來。「啊,小姐,救命!」他一看到我的東方面孔就喊:「我在逃!逃…逃…」

這時,一位年輕的醫生進入病房,見我能夠跟病人通話,對我說:「請妳告訴陳先生,我們替他做了徹底的檢查,他身體一切正常。他的病純然是一種精神病。」

陳聽了醫生的解釋,立即回答:「小姐,妳告訴醫生,我的病是因為有個黑女人在我的身上下了Voodoo(伏都)巫術!」

醫生聽了,幾乎仰頭大笑,但立刻把笑意壓抑住,用嚴肅的態度問:「這事情是在什麼地方發生的?」

「海地(Haiti)!」陳回答:「我住在西印度群島的海地。」

醫生說:「陳先生需要看精神病醫生。我會安排一位精神病醫生來診治他。」

「我不要看精神病醫生!」陳連聲反對。「我沒有精神病,我是Voodoo 上身。」

醫生打斷陳的抗議,說:「他不能進食,喝飲也有問題,長期下去會導致死亡的。他不願意看精神病醫生,醫院不能強迫他,只是一切後果由他自己負責。」離開病房前,他對我說:「請妳勸陳先生在醫院多留幾天,讓我們把他的神經安定下來。」

醫生走後,陳又嚷著要出院。「那黑婆的巫術死追著我。我要逃呀!」

「請陳先生把Voodoo上身的事情講給我們聽,好嗎?」白金色頭髮的護士低聲說:「我是冰島人。告訴陳先生,我們冰島人相信超自然力量的存在,對鬼魂和巫術等事情都不陌生。我可能有辦法幫忙他呢!」

陳聽了護士的一席話,瞪著驚惶的眼睛,問:「你們兩位真的相信我是巫術上身?!」

我們一齊點頭。陳看到我們臉上認真的表情,便口若懸河地把他的逃命故事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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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厄運都是從我發了達的時候開始的。」陳劈頭第一句說。

陳先生出生在廣東省一個貧瘠的鄉村,十幾歲就跟著老同鄉漂洋過海到美洲西印度群島的海地謀生,在甘蔗農場做了十多年的苦工,手邊積了點錢,就買了個小農場,自己經營。那時他年紀還輕,尚未結婚,跟一個當地的黑女人同居;從這個女人那裡,他學會說那種雜著法語的黑人土話。

慢慢的,他的小農場發展成大農場,還開了一間飲料工廠;在當地土人的眼中,陳是個富翁了。

「哎呀!」陳長嘆一聲。「我發達的時候已經年近半百。那麼老了,還沒有一個正式太太!於是,我托鄉下的親戚替我物色對象,果然找到一個比我年輕二十多歲的女仔,長得真好看,瓜子臉,嬌滴滴的,皮膚白白嫩嫩。我一看照片就喜歡她。」

陳閉上眼睛,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臉上的肌肉開始抽搐。「當時我心花怒放,準備回鄉下擺酒成婚,然後把妻子接回海地。沒想到,樂極生悲,橫禍當頭。我告訴那個跟我同居的黑婆,我要回中國娶老婆了。我送她一筆錢,叫她離開。那黑婆發起瘋來,拿著刀子要殺我,我逃到朋友家去躲了好幾日才敢回家!黑婆是走了,但恐怖的事情跟著就來。」

陳的農場位於一個偏僻的地區,與森林毗鄰,晚上唯一能聽到的是蟲鳴、蛙叫、芭蕉葉在風中搖擺的沙沙聲。黑女人走後數天的一個晚上,陳在屋子裡收拾行李,聽到一陣又一陣的緊密鼓聲從森林那邊傳過來。他聽得心驚肉跳,於是帶著兩個男工人,走進森林去看個究竟。

他們拿著手電筒,在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的森林裡跟隨著鼓聲摸索走去,看到一群黑土人圍著一個大火堆,在草地上如痴似醉地打鼓舞蹈。他們三人躲在樹叢後面窺看。

「好恐怖!」陳的聲音抖起來,臉上的肌肉抽搐得越來越厲害。「那裡黑壓壓的一團人影,我只看到他們塗滿了花紋的臉在火光中時隱時顯。鼓聲響得越來越密,令我覺得陰間的鬼魔,陽間的邪怪都給鼓聲招來了,陰魂邪氣密佈。鼓聲忽然停止,四周靜得連一根針跌落地下都聽得見。一個很胖的黑人從黑影堆中跳出來,蹲在火堆前。那個人像個地獄的黑夜叉,臉全塗白了,只剩下兩個黑眼圈,頭上戴了一堆羽毛,一手拿著一把刀,另一手高舉著一隻白貓。我的心幾乎從我的口裡跳出來。那隻貓是我農場的貓──失蹤了好幾日的白仔!那個塗白了臉的黑夜叉就是我以前的情婦!」

說到這裡,陳的眼睛死盯著天花板,彷佛重新經歷那可怕的一幕,喘了幾口氣才能繼續說下去:「在火光中,我看得好清楚,白仔已經死了,開始腐爛的身上爬滿了白蛆和蒼蠅。那黑婆對著農場的方向,用土話大喊:『陳,我在你身上下Voodoo!你離開海地,活不到一個月就會死的了!』說完,她一刀把貓頭割掉。」陳張開嘴巴,發出一連串的恐怖呼叫:「啊、啊、啊!黑婆用一件衣服──我的襯衫!──把白仔的屍體包起來,往火堆裡一扔,又喊:『陳,你回家娶老婆,不到一個月就會跟你的貓白仔一樣,被蛆吃掉。我的Voodoo跟著你。你跑不掉的!』」

次日早上陳開車離開農場進城去,從銀行提出一大批現款,馬上飛往三藩市去找他在唐人街的老朋友。到了三藩市的第二天,他就開始有吞食困難,什麼東西吃下去,隔一會就嘔吐出來;身體上也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有無數肉眼看不見的吸血蟲貼在他的肚子上,慢慢地鑽入他的內臟。中醫說他陰火太盛;西醫說他工作過勞,導致神經緊張;藥物無效,找了個當地的中國和尚替他做驅邪法術,也不見效。

最後,朋友勸他逃到更遠的地方去,拿出一幅世界地圖來研究,終於指著北極:「逃到那裡!黑婆的巫術跟不到那天寒地凍的地方去。」

陳買了機票便逃。

★ ★ ★

「我現在到了什麼地方?」陳問:「我快到北極了嗎?」

「你已經到了一個靠近北極的國家,」我安慰他。

來自冰島的護士名叫姑蓉。她聽完了陳的Voodoo上身故事,大表同情,穩重地提出了一個幫助陳的建議。據她說,近年來在北歐人中出現了一個返古的民間宗教信仰,信徒回復祖宗維京人在古代的異教信仰。他們沒有廟宇,僅在森林裡崇拜古代神話裡的神靈,並且能夠使用冥思的方法,提取大自然的神秘力來替人治病,甚至能經由冥思,使自己的靈魂一躍千里,飛到遙遠的地方去神遊。

「後天是週末,」姑蓉說,「我可以約幾位同道朋友,到一個靈氣很強的森林去,替陳先生做法術。那森林曾經是維京人的古戰場,在那裡陣亡的古戰士的英靈沒有全部散離,餘縷集聚泥土和大石間。請妳把我的提議向陳先生解釋一下。」

我知道,陳先生是一個講實際的人士,就索性採取走直徑的方法向他解釋:「陳先生,這位護士小姐叫我告訴你,北歐也有靈驗的驅邪術。她準備週末跟幾位大師到森林去,向他們祖先的神靈求助,用威武的神力把海地黑婆的陰邪巫術打敗。你同意嗎?」

陳先生不斷痙攣的臉上露出像哭一樣的笑容,連連點頭:「好呀,好呀!但願他們的驅邪術見效!」

姑蓉要求陳把一些隨身衣物交給她,陳便對我說:「我頸上掛著一塊白玉,是戴著避邪的。請你幫我脫下來,交給這位好心腸的護士小姐。」

姑蓉拿了陳的白玉塊和一件襯衫,說:「這兩件東西足夠了。」

★★★

那森林位於丹麥南部與德國接界的邊境。我們在夜間趕路,整整開了五小的車子才到達那裡。其時太陽尚未出,蒼穹微亮,田野上彌漫著一層濃厚的白霧,整個大地像一個白霧海。在森林的入口處早已有六個人在等著, 看來都是北歐人,男的、女的都有;他們都穿著運動衣、長靴子、背上背著行囊。

我們僅點頭打了個招呼,便步行入森林。姑蓉老早就跟我說清楚了,參加者在儀式過程中必須保持絕對的沈默,不能彼此交談,免得破壞儀式的神秘性。

那幾個北歐人身高腿長,健步如飛,我跟在他們後面,不時要跑幾步追上去,走得氣呼呼的;而且有點心悸,覺得森林裡充滿神秘的氣氛。樹林上端被茂密的枝葉覆蓋著,但林中已有朦朧的光線,高直的樹木隱約可見,彷如神話裡被妖魔迷住了的巨人,白霧像一條巨龍,盤繞著巨人們的軀幹緩緩游動。地下的枯枝和落葉織成一片厚地毯,被雨水濕透,腳踩在上面發出奇怪的聲音,彷佛土地發出痛楚的呻吟。樹梢頭不時傳來受驚之鳥振翼而飛的啪嗒聲。

森林逐漸往山坡上爬去。不久,兩邊的樹木開始疏落,一塊空地在前頭出現。乍看之下,空地的四周似乎被一堵參差不齊的矮牆圍著,在迷霧中微微悸動,看來像是具有生命的東西。待走近才曉得,它們是一堆被風雨磨蝕得光光滑滑的大石頭,有的上面還刻了些像神秘符號似的條紋。

北歐人在空地上停下來,從背囊取出小酒瓶,一聲不響地繞著迷霧繚繞的空地踱方步,向所有的石頭灑酒;然後各自選了一塊石,背靠石頭盤腿而坐,開始閉目冥思。我也坐在一塊石頭前,但張著眼旁觀,不禁幻想,他們的靈魂離開了肉體,飛到遙遠的海地去,跟那死纏住陳先生的巫術妖魂搏鬥。

森林裡一切靜止。忽然,萬道晨曦透過樹頂,把迷霧全部趕走。冥思的北歐人都站起來,臉向晨曦,開始齊聲吟誦像北歐古詩般的頌詞。姑蓉兩手高舉起陳的白玉塊,另一個男士則拿著陳的襯衫,在大石上揮來舞去。四周的吟誦聲起起伏伏,帶有一股力量。

驟然,一片沉重的黑影像一隻龐大的黑蝙蝠般從天而降,把地上所有的光線都吞噬掉,連那幾個北歐人的身影也消失在黑影裡。此時,我恍若置身夢境,兩耳充滿鏗鏘巨響,彷佛無數的古代戰士在吶喊打鬥,刀斧擊撞。不知過了多久,那驟然而來的黑暗猝然離去,震耳欲聾的巨響剎那停息。金陽像潮水般湧瀉入森林,給樹幹、葉子、石頭、土地塗上一層柔嫩的金輝。那些北歐人停止吟誦,靜坐休息。

他們還有別的事情,繼續留在森林裡;我則提早離去。姑蓉開車把我送到附近小鎮的火車站,臨別時說:「我下星期休假,不上班。妳明天到醫院去看看陳先生,看他好了沒有。」她把陳的襯衫和白玉交還給我。「請妳跟陳先生道歉,這塊白玉在儀式進行中自動破裂成兩片。」

我一踏進病房,吃了一驚。病床是空的,陳先生失蹤了!

「我好了!」一個平靜的聲音說。原來陳坐在窗畔的椅子上,穿著整整齊齊的西裝。

我定睛打量他:見他的臉色不再憔悴青黃,臉上的肌肉痙攣停止了,驚恐的神情亦已毫無蹤影。

「你什麼時候好的?」我驚愕地問。

「就是你走後的第二日早晨!」他說:「我記得好清楚,房間裡還是黑黑的,那黑婆忽然出現在我的床邊,兩隻大手扼住著我的喉嚨。我心裡以為我一定會被她扼死的了。嘿,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黑婆忽然放手,倒在地上,她肥胖的身體像一團煙那樣,一眨眼的工夫就消散了。那些咬著我胃腸的吸血蟲亦都不翼而飛!我看一下錶,正是早晨六點正。」

我把破裂為成兩片的白玉還給陳,他臉上不但沒有不高興的神情,反而展露出一個寬慰的笑容,要求我替他撥長途電話到他海地的朋友家。他在電話上用鄉下話跟對方講話,我聽不懂他講的是什麼,只見他面孔上的表情越來越驚訝。

「向我下巫術的黑婆突然中風死了!」陳放下電話,興奮地說:「我跟海地的朋友把時間算了一下,黑婆暴卒的時間正好是她的鬼魂在床邊要把我扼死的那一刻!」

「那正是護士小姐和她的朋友在森林裡替你做法術的時候。」我告訴他。

「護士小姐的驅邪術頂瓜瓜!」陳舉起大姆指說。跟著,他兩掌在大腿上一拍,像歡呼般地喊:「我不用逃了!我回鄉下娶老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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