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書(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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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書

亦心

「就是這裡,司機同志,請停車吧。」

「吳教授,我們送您進去,這小街車子可以開進去的。」

「哦,不了,不了,謝謝你們!我想自己隨便走走,你們先請回吧。」一個瘦削的中年人下了車,他的眼睛在鏡片後閃出渴盼而驚喜的光,像是終於看見了久違的老朋友。駐足片刻,他把手插在夾克口袋裡,慢慢沿街向前走去。

這是一條陳舊的老街,只不過七、八米寬。一間挨一間的兩層樓門面房新舊剝雜,仿佛在斜陽裡訴說著往日的繁華。城市的商業中心早已搬到了高樓林立的地方,這些小門面有的改建成了住房,像打扮得精精緻致的小家碧玉,有些卻仍保留原來的格局。間或也開了些南貨、飲食、醬菜、藥鋪、日雜等小商店。

吳教授慢慢走著,辨別那一間間的房子。驀的,一排欄杆跳入眼簾,他急急地衝過去,沒錯,是這裡!欄杆後一塊空坪,再往裡凹進去才是店面,整個一條街只有這家與眾不同的。看招牌,裡面仍然是「協盛藥店」,牆面滿是風霜的痕跡。只是右鄰的那家木板門面卻已不見,成了一棟住宅。他看著,看著,思緒一下子越過了二十多年的時空……

吳灝從小沒有媽媽,爸說,她早死了。爸爸是協盛藥店的會計,每天父子倆從城南到城北來,各自上班上學。中午,他們一起就著鹹菜或豆瓣醬吃開水泡飯。下午放學了,吳灝在藥店櫃檯角上做功課,在店前的空坪上玩玻璃彈子,等爸爸下班了一起回家。然而他最喜歡的,是能要到一分、兩分錢,去隔壁店裡看書。只可惜爸爸一個月才掙32元,父子倆生活之外,還要養鄉下的奶奶。吳灝知道家裡困難,兩分錢鹹菜能管一頓飯哩!他越懂事,越不敢開口要錢。

右鄰開小人書店的是個駝背,姓何,孤家寡人一個。平時,瘦瘦小小的何老闆總是縮在店裡黑黑的角落,像做工藝品般細細緻致地補舊書。十多平米的店堂裡,中間擺了七、八條尺來高的長木凳,四壁拉著好多根繩子,上面掛滿了小人書:《三國演義》、《紅樓夢》、《鐵道遊擊隊》、《上海的早晨》、《希臘神話故事》、《老人與海》、《白雪公主》……。這裡的書又多又新,凳子上幾乎總是坐滿了顧客——大多是中、小學生。他們愛來這家的另一個原因是老闆特別好:別的小人書店一分錢一本書,只能一個人看;兩個人各租一本,想交換看還得偷偷的,這裡卻從不管。誰有錢了,邀同學一起來,兩、三個小腦袋湊在一起共著看,看完了還能熱熱鬧鬧討論老半天,一分抵三分還不止哪!

吳灝有時也沾同學的光,但他更喜歡一個人看。因為除了書裡的故事,他還愛翻來覆去仔細看那些圖畫。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他一邊看一邊學著描畫起來。樹木、房子、馬,還有人物:關公、李逵、宙斯、祥林嫂……,越畫越像,也越畫越多,課本和作業本上都是。

一個陰雨的下午,吳灝又坐在書店裡。他手上的《單刀會》已經不是第一次租,可他今天又反復看一下午了。特別是那一頁:關羽美髯飄動,一手拖住魯肅,一手提青龍偃月刀,逸興遄飛,仰天大笑。旁邊赤兔馬揚蹄仰頭,勢欲飛騰,周倉則臨江揮舞著大旗。他仿佛自己也站在那江邊,迎面江風勁撲,耳畔戰馬嘶鳴。直到爸爸叫他,他才發覺天已全黑,而爸爸因為雨太大不能走,跟書店老闆已經聊了好半天了。

不知怎麼的,從那天起,爸跟這何老闆竟漸漸成了朋友。慢慢的,吳灝天天去給何叔叔幫忙,整理圖書、打掃衛生、收店時上門板。有時,何叔叔還帶他去新華書店進貨,琳琅滿目的圖書看得他眼花繚亂。讓他無限滿足的是,店裡那些書他愛看多少就可以看多少了!更沒想到的是,何叔叔竟會畫畫!他開始教吳灝畫素描,告訴他哪些小人書畫得好,好在哪裡。

那年除夕,何叔叔邀他們父子一起吃年飯。兩個大人一起做飯菜,吳灝也跑腿幫忙。人多了,氣氛就是不同,大家都覺得特別愉快。爸爸說:

「嘿嘿,別看兩根筷子夾油條——三個光棍,還蠻像個過年的樣子呢!」

何叔叔拿出個紙包:「小灝,這是叔叔送你的新年禮物,你看喜歡嗎?」

吳灝打開一看,不禁樂得跳起老高:「水彩!水彩筆!哈,太好了!太喜歡了!謝謝何叔叔!」

看見他手舞足蹈,歡喜若狂的樣子,何叔跟爸爸也都哈哈大笑。吳灝後來好久還記得,平時竟從來都不曾見他們這麼開心大笑過。飯桌上,何叔叔不時把最好的菜往吳灝碗裡挾,自己則跟吳爸慢慢地吃菜喝酒聊天。

兩個男人酒量似乎都不大,一杯酒沒喝完,臉都開始紅了。

「老吳,你比我命好,有這麼個好孩子!」

「是呵,要不是有孩子,我都不曉得自己會成什麼樣子。」

「她最愛孩子,」何叔叔突然滿眼淚水:「那年我們一同考取上海美專,她還說以後要專門為孩子們畫畫,畫這世界上最純潔、最美好的精靈,也為他們畫最喜歡的東西。我每次去進書時,總忍不住想把所有的新書都買下,連不大有人看的幼兒讀物都不願拉下。唉,我總覺得冥冥中是她在要畫家畫這些東西。」

「這也算是你的慰籍了,人天永隔,還有靈犀相通。不像我……,唉,我是看錯人了!我真沒想到,她……她……竟那麼忍心,連孩子也拋得下!」爸突然在臉上抹了一把:

「來,老何,喝酒!喝酒!」

「喝酒!喝酒!呀,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何叔叔嗚咽起來:「豈止十年,豈止十年哪!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不曾來入夢啊!」

吳爸沒說話,只是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伸出手放到他肩膀上輕輕拍著。

此起彼伏的鞭炮聲裡,父子倆踏著薄薄的積雪回家。吳灝問爸爸:

「何叔叔本來蠻高興的,怎麼突然哭得那麼傷心呵?他剛才說的是誰呀?」

「是他的表妹,也是他的愛人。他們一起讀書,一起去上海學畫畫。後來遇上日本鬼子飛機轟炸,何叔叔的愛人死了,他也成了殘廢。」

「那,你說的又是誰呀?是誰把孩子丟了?」

「不關你的事。」爸爸的聲音突然變得生硬起來,好像生氣了。吳灝莫名其妙,但不知為什麼心裡隱隱地起了一種懼怕。爸爸那晚卻再也沒開口。

吳灝沒有想到,這竟是他跟爸爸、何叔叔過的最後一個年。爸幾個月後就得癌症去世了,十三歲的吳灝遠離家鄉,住到了豐台姑姑家裡。姑姑是隨軍家屬,吳灝跟他的表姊妹一起,在北京上中學。他筆下越畫越好,畢業後終於如願進了美術學院。

成長起來的吳灝慢慢懂事了,他常想起爸與何叔叔,想起那個小人書店,想起那年的除夕之夜。他心裡暗暗決定,大學畢業後一定要去家鄉給爸爸掃墓,還要看望何叔叔。

然而,世事總是不如人意。大學沒畢業,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大學生們被送到農村去「鍛煉」,去「接受再教育」。課是上不成了,只有自己鑽研、積累。吳灝不愛說話,他眼裡看見的,卻總是線條、形像、色彩。十年浩劫後,吳灝進入創作的黃金時期。他忙得像一塊浮在水面的海綿,一邊拼命吸收,一邊旺盛蒸發;像一粒冬眠後發芽的種子,一邊努力伸展自己的根系,一邊忙著開花結果。不知不覺的忙碌間,他變成了頗有名氣、兩鬢添霜的吳教授。這次開會講學,才使他得償夙願,又來到這度過他童年生活的地方。

藥店隔壁的住宅,水泥牆面和門窗都有些陳舊了。吳教授走到門前,舉起來敲門的手竟忍不住微微發抖。何叔叔該七十多歲了吧,他還好嗎?

出來應門的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婦女,她驚訝地打量著陌生的來人。

「請問,何老先生是住在這裡嗎?」

「這裡沒有姓何的呀!你找錯地址了吧?」

「呵,不會,不會的。這裡原來開過一間小人書店的是嗎?」

「哎呀,我知道了!」她恍然大悟:「你說的是那個開書店的駝背吧?他好像是姓何。你是他的親戚?」

「對,對,就是他!他是我父親的朋友。他搬家了嗎?」

「他早死啦,死了十幾年啦!」

「什麼,死了!」吳教授腦子裡「嗡」的一下,他伸手扶住牆:「怎麼死的?您可以告訴我詳細一點的情況嗎?」

「詳細的可不知道。」那婦女搖搖頭:「只曉得他大概是文革開始不久死的。那時候紅衛兵破『四舊』,把店裡的書都丟出來燒掉。他一邊哭一邊叫:『你們別燒,這是作孽呀!誰願意看的讓他撿去看吧,只要別燒掉!』你說那年頭人像瘋了一樣,誰聽他的?沒把他當反革命算好的了。後來沒多久他就死了,家裡沒親沒友,是街道上給辦的後事。聽說燒書的灰他裝在罎子裡擺在枕頭邊,沒燒的書都放在床上,他就死在書堆裡。這人也怪,又不是什麼絕本善本值得收藏的,一堆小人書,值得那麼寶貝嗎?」

吳教授木然地謝過她,慢慢走到藥店前的坪裡。他靠在欄杆上,心裡像有什麼東西在拼命擠壓,讓人喘不過氣來。仰頭看去,灰暗的積雲在秋風裡翻騰變幻,雲層裡隱隱約約,仿佛勾勒出一個個眉目和表情都不同的面龐。有爸,有何叔叔,也有他認識或不認識的其他的人。腦子裡頓時又出現了那個除夕之夜,那稚嫩的他窺見卻不懂的,男子漢不輕易敞開的心扉。淚水順著臉頰泫然而下。他喃喃地,好像在回答那女人: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呵……!」

 

 (原刊於華府文藝,為作者「城北舊事」系列小說之四,初稿完成於2000.10)

 

作者按:小人書又叫做連環畫,五、六十年代曾是中國大陸最廣泛的少兒讀物。那時沒有聽說過電視,一年只出幾部電影,還是黑白的。可以說,小人書就是孩子們最豐富的文化天地。不論中外文學名著,還是當代小說、童話、民間故事、電影故事,幾乎都有改編的連環畫出版。大部分小人書是黑白線條畫,彩色的則多半是幼兒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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