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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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不講課,站在那裡,她就是一首詩。』 曾經有人用這句話來形容葉嘉瑩老師,我認為是對她一種總和的、綜合的、詩意的概括,是對她的著述和詩詞創作,是對她的詩學研究的成就最貼切的讚美,也是對她的人品、學品、和詩品的一種欣賞,一種讚歎,一種敬仰! 第一次見到葉老師應該是在我從菲律賓移居溫哥華之後的第三年,那個時候我剛聯絡上從香港移民溫哥華的文友余生,有一次他通知我說,他就讀于台灣大學時的一位老師要在列治文中華文化中心講課,邀我去聽,說是唐詩一個系列的最後一堂課。那天晚上我踏進課室時,這位老師已經站在一塊白板前,準備要講課了。顯然她是一位非常認真守時的老師。不記得當晚講的是哪位詩人,對眼前這位老師我有著莫名的驚艷,只顧欣賞她優雅的氣質,講課和吟詩的聲音如銀鈴般悅耳。好像什麼觸動了我的心,微微喚起塵封已久求學時代上詩詞選課的回憶。那是我在一個非母語環境成長中,曾經對中國文學自我追求的努力。可是畢業後發現那是一種在工作上和在社會上都派不上用場的喜愛,是最終要被冷落被放棄的東西。可是就在那個下著冷雨的夜晚,聽葉老師的課,我感到無比的溫暖,像是聽到一聲遙遠的呼喚,叫我再度萌生對中國古典文學的追求,一顆種子落在了我的心田。 於是,只要我在溫哥華,我都會去聽葉老師為嶺南長者學院每年一次的詩詞課,本來我只習慣在列治文開車,為了去溫哥華的Langara學院聽課,剛開始的時候是搭一位『同學』的便車去,後來就放大膽子記住路線,自己開車去上課。為此,覺得滿有成就感!由於場地的問題,老師授課的時間通常都是在暑假時每星期六的下午,有時碰巧我有外出旅行的安排,即使不能全程課都上,我也是照交學費,不放棄能聽一兩堂課的機會。那個時候我對葉老師的背景並沒刻意去了解,只是為了聽課,保持講台上與講台下幾分欣賞,幾分敬畏的距離。老師的博學讓她自然而然流露一種學者的威嚴。 葉老師講課都是站著講,發給學生的『講義』僅是詩詞的範例。『講稿』全在她的腦子裡,葉老師有超人的記憶力,大凡詩詞、歷史年代、她都詳記無誤。講課時滔滔如行雲流水,好像急於在很短的時間內把她所知道的都傳授給學生。漢語有許多同音字,老師絲毫不馬虎的,邊講邊把她所提到的重要名詞或詩句寫在白板上,或寫在投影機特製的透明膠紙上,方便學生作筆記。老師求學時曾經把她的恩師,也即當時輔仁大學古典文學著名教授顧隨先生講課的內容,記錄了十大本筆記,多年後整理成十萬字的書出版,為中國古典文學的研究保留了一份重要的資料。 深受顧隨先生的治學真傳和教學風範的影響,葉老師講解詩詞,分析如剝筍如抽絲,每次介紹詩人的作品,她都要先講作品創作歷史年代的背景,作者生平,字面上的意義,所蘊涵的言外之意,所表述的人生哲理,以及所引用的典故,因此,她常常自嘲講課如“跑野馬“。其實我們聽她的課,最是喜歡她”跑野馬“,帶我們穿越時空,在古典文學豐美廣闊的天地裡,上下求索,汲取養分。無論是講詩經、離騷、唐宋詩詞、以至清詞,無論是屈原、李杜、陶潛、李商隱或李清照,葉先生都是如數家珍,叫我們如沐春風,如飲甘露瓊漿。葉老師平易近人,不單在課堂裡講課,在溫哥華只要是文友們的聚會,邀請老師參加,席上請她講話,無論人多人少,她也都會為我們講解一兩首詩。有人願意聽,她就願意講,大有孔子”有教無類“的胸懷。想不到我移居遙遠的加拿大,竟然有幸向這位傑出的老師學習。雖然我不善於寫詩,但發覺即使寫散文時,如能運用古詩詞來烘托,會使文章更為硬朗,寓意更為深刻。 葉教授講詩,時常提到詩的『感發』力量,讓我聯想到亞里斯多特詩學所說的:詩是用最經濟的文字激發強烈感情的文字創作。去年夏天,首次聽完葉老師講有關李商隱詩謎的四堂課後,讓我更深切體悟到中國古典詩的感發作用。在介紹這位詩人的生平時,老師也談到李商隱對她個人詩作的影響以及她和義山先生的詩緣。老師就舉了她自己的幾首詩作為範例,其中也有她與李商隱『合作』的詩例。 葉老師六、七歲就會背詩,十二三歲時就特別喜歡李商隱的詩;後來隨著家境變遷和國家戰亂,她看到人間許多不幸,因此她對李商隱那種懷才不遇坎坷的命運很能感同身受,受李商隱《送臻師》這首詩的感發,她十六歲的時候就寫過一首『吟蓮』的詩: 『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如來原是幻,何以度蒼生。』(註一) 當時她看到了軍閥之爭,看到了國土被侵略殘踏,多少戰亂、流離、貧窮、飢荒、死亡,也就是李商隱所說的『苦海迷途去未因』,反思這苦海中失落人類的去從與救贖,她對佛陀的虛實提出了質疑和控訴,是她受李商隱詩早期的影響。 老師說她常常夢中得詩句,醒來她就會想起李商隱的詩句,然後借用(老師風趣的說是“偷”)這些詩句和夢中的詩句凑成一首完整的詩,呈現另一種意境、心情、和寓意。譬如她夢中得的詩句: 『換朱成碧余芳盡,變海為田夙願休』(註一) 老師就用義山的一首描寫思婦『總把春山掃眉黛』等待的無奈,和另一首詩人對孤寂與淒涼的感慨『雨中寥落月中愁』,合併成詩,雖然也表達了對自己命運的感傷,卻多了頑強不屈服於現實的表述。她認為即使生命是多麼淒苦、悲涼,理想和盼望是多麼遙遠,但寂寞痛苦中她也要『掃眉黛』繼續打扮自己,堅持培養自己的美好;把消極轉化為積極,絕望中點燃希望。老師這首詩中所表現超越生命悲苦的轉變,給了我莫大的震撼。 在另外一首詩:『一任流年似水東,蓮花凋處孕蓮蓬,天池若有人相待,何懼扶搖九萬風。』(註一),葉老師雖然也是感概歲月年華如流水,一去不復還,但是她深信凋零的蓮花仍然孕育著種子,只要有人在天池等待,無需怕九萬風的遙遠。葉老師所表達的心志,說明她相信只要她教的詩,有一顆種子落在聽者或學生的心中,詩就有希望傳承下去,只要有人受用,她便要繼續教,怎麼辛苦都不怕。她這首詩雖然採用了李商隱詩感傷憂鬱的韻調,卻是反其意呈現一種深具信心的堅強。 寫『不向人間怨不平,相期浴火鳳凰生,柔蠶老去應無憾,要見天孫織錦成』(註一),葉老師更是完全從個人生命不幸的浴火中重生,道出了她傳承古典詩詞的抱負和決心,儘管世間有太多的不平,細柔的蠶老去死掉也無需抱憾,因為她要看到中華子孫能把文化的絲織成美麗的錦衣。這是她教了七十年的書的信念,她的抱負,她的堅持。讀葉老師這幾首詩作,我好像更加走近了她坦然赤誠的詩心,感受到她堅強的生命毅力,她光明磊落的人格,她教詩寫詩生命的綿延不斷。 葉老師在她生命中許多黑暗的日子裡,經過憂患的生命考驗,她又是如何從『一己的傷悲裡超拔』,並活出更高遠的人生境界呢?葉老師說:『是古典詩詞給了我維生的工作能力,是古典詩詞蘊含的感發生命與人生的智慧,支持我度過了種種憂患與挫折。』,『詩歌能夠治療人的傷痛』。 讀古典文學有什麼用呢?葉老師認為『古典詩詞讓人心不死』。她深信在她『偶然的一次講話中,只要詩歌的種子,能夠落在一個青年人的心裡,就會開出花來。』葉老師去年底在溫哥華世界日報《華章》文學版的『名家談』一篇題為『傳統詩 詩傳統』的文章裡(註二),表示她堅信中國詩歌不會滅亡,希望年輕一代繼續學習古典詩詞,讓中華文化長流,綿延不絕,薪火相傳。這是支持她一生教授古典詩詞,筆耕不輟,傳遞華族文化唯一的動力。 今年適逢葉先生九十大壽,海峽兩岸及北美各地都熱烈地在籌劃系列慶生活動,網絡上竟然有個奇怪的反應說:『葉嘉瑩為何這麼走紅?』其實我們不該以明星般的走紅來看待老師,葉老師從1945年大學畢業後,就開始教書,教了70年的中國古典文學,也是畢竟一生的努力和執著,把她這方面的研究心得傳授世人,她沒有刻意選擇榮譽,是榮譽選擇了她!她學術研究的成果來自她一生浸泡在圖書館裏的廢寢忘食,來自她與古代偉大詩魂,與如王國維如此偉大思想家日日夜夜的心靈攀談和理性的反思。她淡泊名利,除了學問,她對世俗名利無所追求,葉先生受古人詩詞生命感發所展現的偉大人格和對中國古典文學所作的貢獻,叫人高山永仰! ———————————————————————————————————— 註一、 『如何解讀迷人的詩謎——李商隱詩』第一講,2013年7月27日,葉嘉瑩溫哥華專題講學。 註二、 溫哥華『世界日報』2013年12月27日《華章》華人文學版。 (2014-3-15完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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