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外知音 (雲霞)

散文

弦外知音─「與瘂弦 楊弦有約」

雲霞

南加州詩歌藝術節

我們半夜三點起身,駕長車,踏遍40號公路,來個九百哩路雲和月,從所居地新墨西哥州朝洛杉磯進發,前往參加4/20-4/23日在洛杉磯與聖地牙哥舉辦的「2014南加州詩歌藝術節」。

「弦外知音」會場之醒目橫幅。(雲霞提供)

「弦外知音」會場之醒目橫幅。(雲霞提供)

這活動定名為「弦外知音」,貼切極了。它是由美國中華人文磚基金會策劃主辦,文化部與台灣書院贊助,美西華文學會、南加州寫作協會、聖地牙哥作家協會、聖地牙哥中華藝術協會,與許多個藝文協會、中文學校等協辦。請著名詩人且擁有豐富報刊編輯經驗的瘂弦先生,來分享他的詩作、編輯生涯及台灣文壇憶往。另一位則是台灣「校園民歌之父」楊弦,他曾譜曲並演唱過許多現代詩,啟動了台灣七0年代的校園民歌運動,以現代詩譜曲演唱,從他開始,蔚為風氣。享譽文壇、樂壇的他們,使得這場詩歌音樂盛會,成為名副其實如詩人余光中所寫的《詩與歌的珍珠婚》。

大會在洛杉磯聖蓋博希爾頓酒店舉行,由美西華人學會會長廖茂俊主持。一位身著長旗袍的美麗秀雅女士,在古典琵琶樂聲中,表演茶藝,以茶香拉開了序幕。表演完,嘉賓上台,由左至右坐著:南加大教授張錯、作家潘郁琦、民歌之父楊弦、編劇家張永祥、詩人編輯家瘂弦、作家張全之、作家周愚及磚基金會執行長王曉蘭,她亦是此文學與傳承系列演講的召集人。

表演茶藝的女士將茶一一獻給台上嘉賓,以示禮敬後,由嘉賓們來介紹瘂弦的生平、詩作,以及與瘂弦結緣的經過等。每位嘉賓皆是藝文界中的翹楚,得獎無數,成就令人十分敬佩。有這麼出色的「綠葉」,襯出主講的瘂弦,更是不同凡響。

久聞瘂弦的幽默風趣,果然,當他講述六0年代的台灣,很想向世界展示自身,邀請美國赫赫有名的拳王喬‧路易斯來台訪問。當拳王剛下飛機,進入貴賓休息室,蜂擁而上的記者群中,有位記者即熱切地問其感受如何,拳王回說“So far so good!”,第二天即見報上刊載,拳王說:「台灣如此遙遠,又如此美好!」 頓時,會場爆出轟然大笑。

瘂弦於1949年隨國軍赴台,從二等兵、與張默及洛夫共創《創世紀》詩刊、編《幼獅文藝》到成為聯合報叱吒風雲的「副刊王」,帶動了台灣文壇的蓬勃發展。他津津樂道在《創世紀》時期,大家熱情很高,不拿稿費,時下年輕人飆車,他們那時是飆詩,他曾創下一天寫六首詩的記錄,顯而易見,他將生命融入了詩歌中。他說詩人是一輩子的,「一日詩人,一世詩人」,詩成為他一生的信仰。

他後來將工作重心轉向編輯,將編輯意義看得非常莊嚴,花很大工夫去做。認真看待來稿,親筆覆信,鼓勵新人,提攜後進。他不認為編輯是為人作嫁衣裳,而是一種偉業!

瘂弦還提及前幾天世界副刊發表了他寫的一篇文章《大融合》,論從歷史發展條件看華文文壇成為世界最大文壇之可能。他說:「據統計,現今華人人口佔世界第一位。全球有四分之一的人使用中文。通常,一種文字年代久了,就會趨於老化甚至死亡,只有中文,可以與時俱進,歷久彌新。它能因應時代變化,任你拉長、壓扁、扭斷、打碎,但一經重組,就可以創造出新的可能,煥發出新的光芒,如此靈敏活潑的語言機能,最適合文學的表達。以我們的人口,漢字傳播的普遍,加上我們在國際文壇上的熱烈參與,我們有足夠的條件,建立一個世界文學史上從來沒有出現過的漢語大文壇!」

紅潤的臉上,散發出熱切、期待與自信的光芒,他心中燃燒著那把熱愛中國文學的熊熊烈火,令人動容!

左起杜丹莉、朱立立、瘂弦、雲霞、周愚。(雲霞提供)

左起杜丹莉、朱立立、瘂弦、雲霞、周愚。(雲霞提供)

演講結束,休息過後,開始晚宴及詩歌音樂晚會。由一群著唐裝的兒童與少年首先出場,表演詩經朗誦。小小年紀詩經琅琅上口,真不簡單,想必詩經之美已在他們心田萌芽,假以時日,定能茁壯成長。幾位學院裡學中文的外國學生,亦上台朗誦,雖未能字正腔圓,可以看出他們對學習中文的盎然興趣。聖地牙哥作協的會長朱立立(荊棘)與杜丹莉亦清亮地朗誦了首新詩《摘星的少年》。節目裡除了詩歌、唐宋古樂、舞蹈、歌唱外,還請來徐志摩嫡孫徐善曾先生,與久違了的昔日影視歌三棲明星,現為洛城的音樂老師鄒森。徐先生以英語向大家致簡短辭,鄒森則為大家演唱了首歌。

駐洛杉磯台北經濟文化辦事處的處長令狐榮達先生頒「文學薪火相傳貢獻獎」給詩人瘂弦,「校園民歌貢獻獎」給楊弦及江文山,表揚他們的成就。瘂弦朗誦他的詩,作為晚會上半場的結束。

下半場是校園民歌史話篇。1975年,楊弦、胡德夫在台北市中山堂演唱余光中的《鄉愁四韻》等八首現代詩,展現了中國音樂嶄新的一章,現代民歌運動於焉開始。興盛時期,帶動了「全民吉他運動」,找個空曠角落,拿出吉他,大家一起唱,成了年輕人最喜歡的休閒活動之一。可惜日後唱片公司一窩蜂推出許多風格相似、內容空洞的作品,加上民歌手出國、就業,淡出歌壇,而少數留下來的,為因應環境的變化,調整了演唱風格。八0年代中葉,「民歌」式微,漸漸成為歷史名詞。不過當年奠定下的堅實基礎,讓台灣流行音樂擁有長期發展的雄厚資本。

楊弦今晚演唱為詩人余光中、席慕蓉、羅青等人作的曲,介紹民歌時期主要人物李雙澤、李泰祥及他們的歌。他特為這次的詩歌活動,將瘂弦於1955年寫就,頗有深意的《地層吟》譜好了曲,由南加大台大合唱團的鋼琴家鄭英傑幫忙寫合唱的樂譜,鄭先生並為台大合唱團的演出做伴奏。這首曲,非常動聽,耐人回味。

接著由洛杉磯著名的音樂老師,享有民歌、情歌王子之稱的江文山為大家帶來多首熟悉悅耳的曲子,他邊彈吉他邊唱,那富磁性的嗓音,聽得大家如醉如痴,真希望他一首接一首不停地唱下去。

音樂詩歌晚會結束,下面是「往日情懷——懷舊舞會」。來此前收到朱立立來信,她說王曉蘭要我們晚宴時穿長旗袍,增添懷舊氣氛。我如約帶來,於晚宴前換上。很久沒跳舞了,對這懷舊舞會滿懷憧憬,幻想著上海百樂門舞廳的場景。可惜由於晚宴延誤開始,待舞會開場時已晚。朱立立說聲我們現在就走吧,因為開到她所訂的旅館至少還需半個多鐘頭。不熟悉路,怕車不好開,加上我們還沒辦理旅館入住手續,於是未曾下舞池,遺憾地起身離開。此時忽然聽見樂隊演奏國語老歌——「海燕」,嘹亮的歌聲唱著∶「我歌唱、我飛翔——在雲中、在海上……」,正要邁出門的腳又收了回來,忍不住停下,我跟先生說∶「讓我聽完這首歌,再走吧!」

記得第一次聽這首歌時,我七、八歲,看康樂隊在台南公園的音樂台上,載歌載舞,那歡欣的氣氛讓我立下第一個心願——長大後,我也要當康樂隊員。當然,一路唸書順遂,這心願只能隨著歲月深埋心中。

聖地牙哥作協/聖地牙哥中華藝術協會

第二場演講是聖地牙哥作協,於《華人》雜誌的發行人馬平提供的場地舉行。任教南加大比較文學與東亞文學系的張錯教授介紹瘂弦,朱立立與王曉蘭主持,瘂弦笑稱張錯是來給他護航的。當晚的主題是副刊文藝,大家深受吸引,專注地聽著。他以貫有的幽默,熱絡了現場氣氛。會後與大家交流時,知道作協會員李克恭先生是河南人,老鄉見老鄉,並沒有淚汪汪,兩人開心地以鄉音交談,拉近了距離。李先生真有心,還將瘂弦於聖地牙哥的演講錄好音與會員們分享。

來這兒之前,瘂弦先接受了聖地牙哥記者李大明的採訪。他闡述成功詩人應有的三種境界:從表現「小我」到「大我」,再從「大我」到「無我」,並強調寫作要有認真嚴謹的態度。

第三場是中華藝術協會於卡梅爾谷圖書館舉行,由任教加大聖地牙哥校區比較文學與東亞文學系的葉維廉教授與張錯教授介紹,會長周瑾主持。瘂弦演講主題:往事最堪回味——台灣六十年文壇憶往。他提及當年從軍、辦創刊至今已是60年的《創世紀》經過,及許多名家——梁實秋、孔德成、屈萬里、臺靜農、郎靜山、鄭騫、莊嚴、顧獻樑、俞大綱、林語堂、錢穆、覃子豪、紀弦、鍾鼎文在學術、藝文方面的成就與他們為人的厚道與謙虛等。這些大家風範令人高山仰止,永遠懷念。他笑說自己是白頭宮女話天寶舊事。會場坐滿了人,不時爆出笑聲,場面熱鬧又溫馨。瘂弦還唱了段河南小曲,並以朗誦他的詩「鹽」作為結束。

「二嬤嬤壓根兒也沒見過退思妥也夫斯基。春天她只叫著一句話:鹽呀,鹽呀,給我一把鹽呀!天使們就在榆樹上歌唱。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沒有開花。

鹽務大臣的駱隊在七百里以外的海湄走著。二嬤嬤的盲瞳裡一束藻草也沒有過。她只叫著一句話:鹽呀,鹽呀,給我一把鹽呀!天使們嬉笑著把雪搖給她。

一九一一年黨人們到了武昌。而二嬤嬤卻從吊在榆樹上的裹腳帶上,走進了野狗的呼吸中,禿鷹的翅膀裡;且很多聲音傷逝在風中:鹽呀,鹽呀,  給我一把鹽呀!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開了白花。退思妥也夫斯基壓根兒也沒見過二嬤嬤。」

退思妥也夫斯基是俄國大作家,他的小說突顯窮困悲苦下層人的生活,將他們的不幸記錄下來,成為歷史、文化的記憶,而代表中國農村百姓困苦生活的二嬤嬤,卻沒有見過像退氏那樣的作家,瘂弦憂心這些悲慘的人物與境遇將會湮沒,於是他書寫了。他把將中國現代史的記憶印記留住,看作是詩人的職責,這充分顯示了他悲天憫人的胸懷。

瘂弦在朗誦時,將書法所講求的飛白技法運用上,即聲音的跳躍與滑溜交替運用,且留下空間,讓觀眾做想像的補充。當他朗誦「鹽呀,鹽呀」時,聲音似有種遠行力,好像被天風吹走,表現出空曠渺茫之感。

親近瘂弦

在聖地牙哥,朱立立安排瘂弦父女租住她面臨港灣海景豪華大廈樓下的客房,她將她先生海諾請去別州親人處暫住,而將主臥室讓給先生與我,她則與另一會友張棠共住另一間臥室。對她的盛情,深深銘感於心。

於是,我們有了親近瘂弦的機會。那兩天同餐共飲,拉近了距離,他不再是台上遙不可及的大詩人、編輯王,而是平易近人的可親長者。他女兒,小名豆豆,陪同他前來,是他的秘書兼攝影師。能幹又可愛,笑起來相當甜美,還很會掌廚,幫忙炒菜,動作利落,三兩下就搞定,我們都好喜歡她。

第一天,初相見時,有點生分,不知該怎麼稱呼他好?瘂公?瘂弦先生?結果大家定出「瘂弦老師」這稱呼。多叫幾聲,多聊幾句後,忽然間原先的陌生與靦腆感,已於不經意中消失。

從卡梅爾谷圖書館的第三場演講歸來,已是晚上九點多,想著次日張棠與我們即將先行離去,頓生依依不捨之情。於是提出:何不到朱立立住處再續攤?喝酒、吃花生米與醺魚,聊它個痛快!瘂弦老師亦興致高昂地答應,還說先洗個澡,換上輕便衣服後再上樓來。

那晚,天南地北地聊,他口才極好,聲音又迷人,聽他講愛情故事,生動感人。親近瘂弦老師後,更感受到他的溫文儒雅、風度翩翩。大家不禁關心到他夫人張橋橋女士,已過世十年,是否應續弦找個老伴來照顧?

腦海裡浮上了他《如歌的行板》裡的詩句:

溫柔之必要

肯定之必要

一點點酒和木樨花之必要

正正經經看一名女子走過之必要

 

牆上掛鐘已是十二點,雖了無睡意,畢竟晚了,別把瘂弦老師累著了。向他道聲晚安,散會。

從沒想過,他住北邊的溫哥華,我們住南邊的新墨西哥州,相距遙遠,有天竟能相遇相識?那感覺真是應了那句——「如此遙遠,又如此美好!」

人與人之間的相聚離散,純屬緣份,一旦緣起,相信我們終會有再相聚的一天!

(轉載自雲霞部落格http://blog.udn.com/theresajaw/13467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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