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總也曾這樣夢過的，一個小小的屋，依山傍水，屋外有野花白雲，屋內有濃情蜜意，遠離世俗，拋棄塵煙，吾願已足。

並不曾放棄這樣的夢，卻斷斷續續的遠離了。結婚十年，遷移多次，依山的屋宇，沒有傍水，有野花的小樓，見不著白雲，濃情蜜意倒常有，人間煙火也不曾斷過。夢之屋，你在那裡？在失落的十八歲夢裡？還是根本只活在圖畫裡？

第一個家，在台北市仁愛路四段的小屋裡，笨拙的主婦，初識柴、米、油、鹽，屋漏聽雨，飯焦了加水，年輕的心底，不曾佈上一片愁雲，小小的客廳，總是擠滿了笑聲和狂語。住著時，我說，這只是八百元租來的小屋，而今，這小屋，卻時時在我心底出現，夾著些許笑聲，帶著一點甜蜜，彷彿也帶著花香鳥語，繚繞不去。

第二個家，在大度山的松林裡，山風林鳥、落日晨曦，卻少去了友朋的歡語。那卻是一段平靜安寧的日子，讀書、寫作、沉思。心浮氣躁的小母親，開始領悟靜、安、慮、得的哲理。開朗的父親，笑聲常常充滿屋宇，只因為他才開始知曉，除了教課、研究之外，竟然還有當馬給兒子駕馭的快樂。如今，與大度山的小白屋，同時出現在記憶裡的，不是那搖擺鮮麗的夾竹桃，也不是那狂暴肆虐的山風，而是那滿地亂滾的父與子嬉戲的快樂之圖。

第三個家，飛到了千里之外的異國，綺色佳的秋、綺色佳的冬、綺色佳的一草一木，鏤刻了太多的鄉愁旅思。小小的學生宿舍，面對著一片如茵的草地，上下兩層的樓宇，裝滿了鄉愁和驚悸－－不同文化衝擊後的驚悸。思想在紊亂、震撼後的沉澱，終於濾出了滾滾的心語，在冰雪的寒冬，在焚紅的楓葉中，結集印成『葉歸何處』的小書。綺色佳的歲月和康乃爾大學的長春藤一樣，已經很深很深的根植在我心底。不止是楓紅，也不止是冰雪，而是留學生生涯的苦樂之得，獲得的成長和堅強。

第四個家，遷移至中西部大平原的伊利諾州，伊大的廣大和平坦，舒展了久困寒城的心。牽扯偎依的幼兒，開始有了小小的世界，脫離了學生眷屬生涯之後的輕鬆(經濟上和心情上)，也開始了海闊天空的逍遙遊，『小說選讀』、『少年文學』、『兒童文學』、『家庭探討』……像一塊壓久的海綿，重新放鬆。吸收、吸收、貪饜而飢餓的吸收。記不清家裡是朝南朝北？弄不清地板是黑色白色？只記得屋前屋後的大草地，架著兒子的巢居樹屋，種著我永遠結不成大蘿蔔的菜苗。忙碌竟也會如此快樂，只要那忙碌是自己選擇的。每思及伊大的生活，那忙碌就到了眼前，擋住了那曾被我們住過年餘的小屋，也讓人回味無窮。

再回康大客卿一年半，是一種獲得，我不知該算回家？或第五個家？可猶佳湖，碧藍如昔，康乃爾大學，書香依舊，從忙碌中回到這片寧靜。第一次，全心全力享受人生。不上班、不上學，也不再為奶瓶尿布團團轉。不用愁考試及報告，也不用管上司的臉色難看，閒閒的在家，自然有愛你的丈夫交給你生活費用。很沒出息的跟兒子又唱又叫，也不會有人怪你老天真。圖書館、音樂會，綺色佳處處的勝蹟全被我們尋遍。綺色佳，處處是畫，我已放棄了那一座山，那一片湖為居處的心願，那山湖已入我心底，靜思，下筆時，常賦予我純樸率真之氣，我終於償了那久埋心底的願望，為孩子們寫下了五篇童話－－『奇妙的紫貝殼』，而能榮獲洪建全文化基金的文學獎首名，更是康大愉快的一年之餘，另一個意外的豐收。

到達北卡羅萊納州，已不知是第幾個家了？到處松林高聳，陽光普照，開始有了欲取一片瓦，一塊地，享有一叢松林的慾望。北國的酷寒，促成了『日光帶』的發展，房屋像雨後春筍般的擴建著，建築商帶領著你，一一參觀，可以依山，可以傍水。房屋掮客，口沫橫飛的吹噓著：『這不正是你想要的夢之屋？』夢之屋？你看著那成疊的廣告，成百上千的新屋，你失落在那一片夢之屋裡，只想趕快買成一棟，不要依山、不必傍水，只要地區好、學校好、環境幽靜，當然，還要價錢適合自己的荷包。

夢之屋，已失落在世俗的塵煙裡，看著那座落在住宅區的小屋，前後院高大的松木、樺樹，沒有山、也沒水，更沒有遠離人群。也許每個人都曾有過夢之屋的構想，但，不是依山傍水，不是水泥磚頭砌成，而是存在於人人心底，用生活的骨架築起，踏踏實實，可遮風雨，也可互相取暖。那麼，我又何必汲汲於尋找夢之屋？我原已擁有了大大小小、各種不同的夢之屋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