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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入畫廊時,那一幅幅色彩鮮明的油畫立即就把我吸住了,我一面目不轉睛的欣賞著那些畫,一面又用眼角去尋找習畫的教室,我是來為十歲的兒子報名參加繪畫班的,他一直對畫圖深具興趣。 教室就在畫廊的二樓,當我準備上樓時,就在拐彎的角落裏,發現了一幅異於那些鮮麗色彩的素淡鉛筆畫,你如不注意其實是很不吸引人的畫,但是一旦看到了,就很難把眼睛從畫上移開。黑白兩色的圖畫中,是一座廢棄的農舍,被一片雪白的、寒冷的冰雪包圍著,低沉、灰暗的天空,給人一種淒涼的感受,我看著那熟悉的線條,一時想不起在那裡看過,趕忙注意右下角的署名――「瓊斯」。瓊斯,瓊斯,我低念著,會不會是貝絲瓊斯?我幾乎想馬上抓住人問清楚。於是快步跑上樓,找到辦公室,上氣不接下氣的問:「那,那畫的作者是不是貝絲•瓊斯?」那女秘書被我的神色嚇了一跳,「什麼畫?很出色嗎?」她問。 「就是樓梯口轉彎角那幅署名瓊斯的?」我急欲求解。 「哦!我不大清楚,這裡寄賣的畫太多,除了幾位成名的,我實在不太有印象。」她抱歉的說著又埋頭打字。 我匆匆為孩子報了名,又走下樓,站在那畫前,凝視那雪中景象。畫中那欲訴的無奈,沉鬱灰暗的氣氛,我好像看到貝絲的臉,那黝黑而沉默的臉,堅強的承受著苦痛,從畫中走出來。 認識貝絲是在五年前我生老二的時候。我由丈夫陪同抵達醫院時,正是曉霧初散的清晨,護士領我進入待產室,立即聽到一聲聲嘶吼的呼叫,每隔幾分鐘就傳來一次,護士不耐的皺皺眉: 「又是那黑女孩,她已經叫了好幾個鐘頭了!」 我同情的笑一笑,生產之苦,只有身歷其境的人才能體會,想像著那撕裂的疼痛,我差點也要呼痛求救了。 進入產房時已是清晨七點,那吼聲已近沙啞,我進去時,醫生還開玩笑說:「妳不會那樣虐待我的耳朵吧!」 曙光慢慢射入,鐘聲滴答響著,我清晰的感覺到醫生的每一個動作,更聽到那由沙啞的嘶吼而轉成低微的呻吟聲。也聽到了初生兒的哭聲!當我從復原室被推回病房時,已是精疲力盡沉沉欲睡。從午覺醒來時,發現房裡多了一張床,床上躺著一個沉睡的黑女孩,兩手全被縛住,吊起的鹽水和葡萄糖顯示著她體質的孱弱,她的腳也被綁住。「免得她亂踢亂動!」護士說。 也許護士看到了我疑惑的眼神,馬上抱歉的告訴我。 「我們沒有其他的空房靠近護士室,她還在危險期,需要特別照顧,妳的病房最靠近我們,所以把她安放在妳這間,希望妳不介意。」 「當然不介意。」我說,看著那張稚氣的臉,正忍受著生死之痛,我心裏也很難過。 「怎麼會這麼嚴重呢?」我問護士。她正忙於清洗一地的血跡。 「她太小,才十四歲,骨盤沒發育好,又是雙胞胎,醫生事先並不知道,因為只聽到一個心跳。」 「怎麼可能!」我驚呼著。 「是可能,因為胎兒是前後相疊的,所以檢查時只聽到一個心跳。」 我看著那張仍未脫稚氣的臉,一頭鬈曲的短髮,緊閉的雙眼和深鎖的眉頭,給了我極為深刻的印象。她床頭的姓名牌寫著貝絲•瓊斯。雙胞胎,男孩。 貝絲一直到第二天才脫離險境,這期間她高聲呼叫,或把頭用力亂撞,麻醉藥使她失去了控制力,她又沒親人來探望她,只有護士看守著以免出意外。。 貝絲醒來時已是第二天的黃昏,她一躍而坐。 「我要上廁所。」她說著,也不等護士幫忙,一路跌跌撞撞就走到廁所,血跡滴滿了她走過的地氈。護士趕忙扶她坐下,她生氣的大叫,「我怎麼變得像個老太太?我恨死醫院。」 貝絲是沉默的,她睡得極少,總看她坐在床上,望著窗外暮秋的景象發呆。當大家忙著餵乳時,她也是木然的坐在那裏,由於雙胞胎的體重不夠,加上先天不足,他們一直由護士特別照顧著,貝絲並不急於抱他們,也不曾問起孩子的情況。除了她的祖父母外,到第三天才有一個男孩子來看她,帶了一束花,還有一卷紙。 「貝絲,是我,妳好點沒?」貝絲睜開眼睛,雙手緊擁著那看來不比她大多少的男孩,淚珠從她那大而漂亮的眼睛流下來。 「我爸媽不讓我出來,妳的祖父母又不肯告訴我妳在那裏。」那男孩無助的說,「但還是被我找到了,妳不要緊吧?妳看,我還給妳帶了畫紙來。」 「謝謝你,大偉,你是不必來看我的,讓我們都忘了那一切。」 「為什麼?妳不要和我結婚?妳忘了我們計劃過的未來?」大偉急得搖晃著貝絲的肩頭。 「大偉,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那只是一個夢。」 「夢也可以成真的。」仍是堅持著。 「我這幾天做了許多夢,有時夢到我死了,有時又夢到我成了畫家;但是最多的時候,我夢到我們絕望的坐在一個角落裏,等待著領取救濟金。」貝絲的語氣,真不像是一個只有十四歲的孩子,「我們都未成年,中學也沒畢業,我們能做什麼?」 「貝絲,妳不應該那麼沒信心,我們可以打工呀!」 「大偉,你忘了我們的父母是多麼辛苦的掙扎過?他們永遠失敗,他們連我都養不起,只好放在祖父母家寄養,為什麼?為什麼?只因為他們太早結婚了,他們打工打了幾十年,仍然沒有找到固定的職業。」 「那妳打算怎麼辦?」大偉頹喪的問。 「我還沒想到出院後做什麼,但是,我不會和你結婚是已經決定了。」 「孩子怎麼辦?我聽說是雙胞胎。」大偉怯怯的問。 「是雙胞胎,男孩子,我還沒看到他們,我也不準備看他們,否則我會下不了決心送人。」 「送人?我們的孩子?貝絲,妳瘋了,不是說好了由妳祖父母代養?」大偉激動的說著,聲音高了許多。 「我們怎麼可以那麼自私?祖父母年紀大了,還要分擔我們一個錯誤的後果,他們為母親撫養了我,又要為我撫養我們的孩子。算了,大偉,如果我們的孩子受不到完整的教育,又何必拖累別人?」 「貝絲,妳簡直不可理喻!」大偉說著,氣匆匆的走了。 我躺在床上,為他們的談話干擾了午睡。畢竟是小孩子,一切都是意氣用事。聽到大偉的腳步聲遠了,貝絲慢慢的把床搖高,打開了畫紙,就在床前的小茶几上,開始畫畫。窗外是一片如焚的楓葉,北國的秋,帶來了太多的蕭條,我看著貝絲凝神作畫的側臉,忍不住說:「貝絲,妳應該躺下來休息的。」為她昨夜一夜折騰,我自己都感到疲倦極了。 「謝謝妳,我一點也不累,昨天晚上起來那麼多次,害妳一定也沒睡好。」她抱歉的說,第一次看到她露著潔白的牙齒微笑,「我像突然之間想到了許多問題,以前都不曾費心去想過的。」貝絲說著又專心去作畫。「真傻!」她輕罵著自己。 我昏昏沉沉的睡了一個下午,醒來仍看到貝絲坐在床邊作畫,看到我醒來,馬上高興的展示她的作品。 「看我畫的,妳喜歡嗎?」那快樂的神情,真正是屬於十四歲的天真和無邪的,畫畫真的給了她無比的快樂。 畫上是窗外的景色,飄落的楓葉和遠處的落日,點點帆船在湖邊停泊,雖美,卻很灰暗。我看了許久,欣賞著那出自少十四歲的少女感受。「貝絲,妳畫得真好,妳學過畫嗎?」 她搖搖頭,「我只是喜歡,我喜歡一件事,往往就堅持下去,我一直夢想成為畫家的。」 「妳一定會的,妳很有才華。」我雖不懂藝術,卻也懂得欣賞好的作品。 「我母親也愛畫,可惜她為生活,早就不能畫了。」貝絲第一次對我提起了她的家人。「她現在的專長是吵架,可憐的媽媽!」貝絲嘆了一口氣。 「她現在住在那裏?」 「在紐約州的一個小鎮,聽說又要離婚了。」沈默許久, 貝絲才低低的自語:「不,我當然不能和她走一樣的路。」」 十四歲,我看著她那張稚氣未脫的臉,回想自己十四歲時,該正是享受著快樂新奇的中學生活,她卻已經歷了這麼多痛苦的折磨。 「妳打算回學校嗎?貝絲。」 「嗯,一出院我就回去上學,我知道沒有學歷的滋味,我母親就是,她不到三十歲,可是因沒有固定工作,常常搬家,東遷西移,吃了不少苦。」 「妳父親呢?」 「我不知道,我們是被遺忘的人羣。貧窮,無知,教育程度低,但是我們也是人,我們要愛人也被人愛。」貝絲的語氣憤慨。「我絕不和他們走一樣的路,不,我要自己站起來。」 我出院時,貝絲仍得留院養病,她身體太弱,又因出血過多,需要多日的滋補,她不曾好好休息,一有空就畫,她畫得最多的是雪景,儘管外面是暮秋景象,她畫的卻是一片雪白的冰天雪地。 「我喜歡雪,我記得我童年時住在東北角的小鎮,玩雪、堆雪人、打雪球的情景,我真懷念。」貝絲說著,從她畫中拿出一張送我,「謝謝妳這幾天給我的友情和照顧,希望我們保持聯絡。」我謝了她,眼中不禁噙滿淚水,對於眼前這天真可愛的少女,我不知社會如何去幫助她走完那人生漫長之路,除了真誠的祝福,我不知還能說什麼?」 . 貝絲出院後曾來看我,並告訴我她已復學,孩子也送人領養,「我不願想太多的過去,因為我的前面有很長的路要走。」貝絲似乎成熟了許多。 離開紐約後,就失去了貝絲的消息,一晃幾年過去,今天在畫廊看到那幅畫,正如貝絲送我的那幅一樣,雪,全是吞蝕大地的白雪,那麼,貝絲就在這城裏了,多麼希望看到她,我寫下了自己的電話號碼和地址,訂下了那幅畫,並請畫廊負責人代為聯絡。 第二天就聽到那熟悉的聲音由電話那頭傳來:「我是貝絲•瓊斯,請問――」 「貝絲!」不等她說完,我就歡呼起來:「妳好嗎?」 「好,很好,珍,我能來看妳嗎?」 「當然歡迎!」於是我告訴她如何來我家,如何找路。 「好,我正好沒課,現在就去。」 掛了電話,我的心就興奮的雀躍著,五年,貝絲該已十九歲了,這之間除了頭兩年互通聖誕卡外,那麼她仍在上學,是大學生了?我一邊收拾房子,一邊想像著貝絲的樣子。 貝絲站在我面前時,我已經找不到她十四歲時的稚氣了,修長的身材,一頭鬈髮,一臉自得的笑容,她帶來了那幅畫。 「妳是我的知音!」她把畫放在牆角,「我應該送妳。」 「貝絲,妳別叫我不安,我很高興這幅畫,使我們再見面,它的代價應該更高才是。」 「孩子們都好嗎?」貝絲問我。她已經不堅持非送我畫不可了。 「很好,」我說,「老二已經上幼稚園了。」 「真快,他們也該上學了!」貝絲說著,陷入了沉思。十九歲,該是多麼亮麗的年華,她卻已經歷了這麼多折磨。 「要不要喝點什麼?我爐子上正燒著咖啡。」 貝絲深吸了一口氣。 「好香,我正想喝杯咖啡呢。」 「這幾年來都好嗎?」 我一邊為她拿點心,倒咖啡,一邊關切的問著。 「嗯――怎麼說,還不錯吧!」貝絲笑著說:「我已經學會遺忘過去了,只有往前看,人生會積極些。」貝絲喝了一口咖啡,「祖父母去世後,我和過去就斷了。尤其是高中畢業後,我沒想到還可拿到獎學金來這裏唸書。」貝絲眼中帶著自信,「跌一次跤,反而使自己悟出許多道理;尤其是畫畫,真是我最大的寄託,記不記得我住院時,我不停的畫,不斷的畫,我一直希望能畫出我未來的人生。」 「妳畫出來了嗎?」我問。 「還沒有,我想每個人手中都有一枝筆,就看如何在紙上構圖著色,我不知道我的人生會是怎麼樣的一幅圖畫,但我盡力畫好就是。」 「妳會畫得好的!」我衷心的祝福她。 「我上錯了一次顏色,要很久才能擦得掉。」貝絲說著雖強裝笑容,卻掩不去她的黯然。 「沒有人看得出妳上錯了什麼顏色的,妳的畫,生動深刻,可以看出妳誠心誠意在畫的。」 「謝謝妳,我知道有許多人鼓勵我,這就是我的依恃。」貝絲說著,放下了咖啡杯子。「我得走了,我每天都抽時間去孤兒院幫忙。」 我送她走到門口,目送著她遠去,走入屋內,我又再次欣賞著貝絲的畫,想起她說過的話。 「每人手中都有一枝筆,就看你如何在紙上構圖著色。」 我相信,貝絲會繪出她自己喜愛的圖畫。 因為她是那麼虔誠而執著的握著她的畫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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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感動人。
也由衷的祝福與相信
貝斯定然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