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不久前寫過一篇《神從哪裏來？》，結論很簡單，神是從人的腦袋裏面産生出來的。只要有十歲小孩的好奇心，接下來必然會問：人又是從哪裡來的呢？

蓋洛普曾於二〇〇四年做過一個意見調查，美國人當中，百分之四十五認爲，人是在大約一萬年前左右由神​​創造出來的，而且，當時創造的人，就是今天這個樣子。美國人口已經超過三億，百分之四十五就是一億三千五百萬，這個數字不算小，他們難道都是笨蛋嗎？

人的大腦既然複雜到可以創造神，這個神想當然也必然可以複雜到大腦所能負擔的最大能量，也就是說，人類中一些比較複雜的大腦，足以創造一個讓相當大比例的人服服帖帖的神，以便擺平他們心裏對生老病死與生俱來的疑惑和恐懼。

神是人創造的最大的’迷思’（myth），幸好，除了創造迷思的能力以外，人還有依賴證據、複驗等方法追求事實真相的能力。科學是破解迷思的最佳手段。

追踪人類的起源問題，雖然是自古以來所有文明共同的問題，這個問題的解法，大概要到十九世紀中葉以後，才逐漸走上正軌。一八五九年達爾文發表《物種起源》應該算是破土，一八七一年達爾文發表《人類的由來》（The Descent of Man），走上了正確道路。不過，這只是第一步，到今天，一百三十五年了，終生投入這一艱苦勞動的第一流頭腦多不勝數，其間不乏震動世界的重大發現，人終於慢慢摸索出來一個比較有說服力的人類起源的故事，當然，隨著新物證和新方法的發展，這個故事仍將不斷修正，漸趨完善。

達爾文寫《人類的由來》時，不但沒有現代分子生物學的幫助，連遠古人類化石都還沒有發掘出來（當時發現的唯一化石是生活在七萬年前的一個尼安德託人，跟現代智人沒有血緣關係），他只能根據當時的知識基礎進行分析和判斷。然而，他的推論真可以說是天才眼光的表演。

首先，達爾文認爲：我們必須承認，人雖然具有各種高貴的品質，神一樣的能力，但我們的身體骨架仍然帶著源於低等生物的無可磨滅的印記。

其次，達爾文說：『我們的先祖生活在非洲大陸的可能性，超過任何其它地方。』

此話說過以後的一百三十五年期間，亞洲、歐洲和任何其它地方發現的遠古人類化石，沒有一個超過兩百萬年。所有兩百萬年以上的化石，全部來自非洲。其中最古老的一個，是法國古生物學學家布魯內（Michel Brunet）領導​​的一個小組二〇〇一年七月十九日在中非乍得的朱拉布沙漠（Djurab Desert）發現的頭骨（百分之九十五完整），命名為圖邁人（Toumai, 意思是’生命希望’）。 ‘生命希望’生存在六百至七百萬年以前，他的學名叫做Sahelanththropus tchadensis,薩赫爾乍得人。

人類發生在非洲的這個信念，從達爾文以來，幷非一成不變。事實上，有一段時間，科學家相信，人類的發源地不在非洲，而在亞洲。

一八九一年八月，荷蘭皇家東印度部隊一位年輕的軍醫尤金•杜博（Eugene Dubois）在爪哇島的索羅河岸找到了一個猿人的臼齒、頭蓋骨和大腿骨，這就是當年轟動世界的’爪哇原人’。直到今天，爪哇人在人類發生史上仍然具有重要地位，它是直立人（Homo erectus）的第一個標本，證明生活在一百八十萬年前，但它不是我們的直系祖宗。直立人的發源地也在非洲，大約二十五萬年前絕種。但二〇〇四年又在印尼佛洛瑞斯島（Flores）發現了小矮人（Hobbit）的遺體，有人認爲是直立人的後代，一直活到一萬三千年前才消失。

另一個大名鼎鼎的直立人就是我們都錯以爲中國人祖先的北京猿人，一九二九年發現於北京近郊的周口店，年紀大約是五十萬年。

爪哇人和北京人的發現讓考古人類學界把尋找人類遠祖的眼光集中在亞洲，扭轉這一認知的關鍵人物是一位出生在肯亞的白人，也是近五十年來追尋’失踪環節​​’（missing link）這一大事業的領軍人物，名叫路易•李奇（Louis Leakey）。所謂’失踪環節​​’，指的是生物演化史上人類與古猿分道揚鑣的時間點及其以後的發展，這個環節，在達爾文那個時代的知識領域，幾乎是一片空白。

李奇在他的第一本自傳《白非洲人》中說：我對’每個人都在錯誤地方尋找’這個想法變得非常興奮…..。他的父母親是英國聖公會的海外傳教士，住在肯亞的卡貝提（Kabete），自小在基庫尤族生活的鄉野長大，不但講一口斯瓦希里語，而且少年時代就在家裡附近找到過不少黑曜岩石器。一九二六年夏，他就讀的劍橋大學給了他一小筆獎學金，李奇回到非洲老家開始東挖西找，然而，多年實踐沒有重要發現。不過，李奇是那種從小立志永遠不改初衷的人。一九五九年七月十七日，他身體發高燒，留在田野調查的營帳內養病，他的妻子瑪麗•李奇帶了他們的兩隻愛犬出去散步，並繼續在路易自一九三一年以來不斷工作過的奧杜威峽谷（Olduvai Gorge）化石床上探索。她的眼角余光接觸到地上一小片突出的骨頭，她刷開一些塵土，看見一塊下顎骨，上面還有兩粒黑褐色的牙齒。一位李奇傳記作者後來記載：瑪麗說個不停“我找到他了，我找到他了…..”，路易還在發燒，昏昏沉沉的，滿臉疑惑：“找到什麽了？ ”瑪麗說：“他呀，那個人，我們的人，我們一直在找的那個人！”

路易的發燒立刻退了，兩個人把頭蓋骨挖出來的時候卻略感失望，因爲它的腦容量不到七五〇立方厘米，當時普遍認爲，這是’人’的最低標準。後來的發現證明，人類的大腦要到兩百萬年前以後才逐漸變大，兩腿直立行走才是人與古猿的重要分水嶺。一九六一年，柏克萊加州大學的地質學家證實，李奇夫婦發現的這個由路易命名為Zinjanthropus的’人’，生活在一百七十五萬年前。

接下來的發現越來越古老，其中包括一九七四年發現的’露西’（三百十萬年），有差不多二十年時間，人們認爲她就是夏娃。一九九二年，Tim White 發現Ardipithecus ramidus（四百四十萬年）。一九九六年，Y. Haile-Selassie 發現Ardipithecus kadabba（五百八十萬年）。二〇〇〇年，Martin Pickford 發現Orrorin tugenensis（六百萬年）。總之，追踪路綫從上新世（二至五百三十萬年）走入中新世（五點三至兩千三百八十萬年），而三百萬至七百萬年前這段時間，成爲後來古生物人類學家’狩獵’化石的目標。

最近十年是人類尋找遠祖的豐收季。據統計，從一九九四年到二〇〇五年，各國考古人類學家在非洲的乍得、埃塞俄比亞和肯亞，一共找到了四百萬年以上的遠古原人化石達一百四十四個。目前，最關鍵的工作是’何時’與’何地’。

‘何時’的指標是七到八百萬年前；’何地’則不但離開了東非走向中非，而且因爲考慮到地球本身在六百萬至八百萬年前是一段氣候變冷的時期，生物學家發現哺乳類動物有按照季節變化遷移尋食的習慣。最早的’人’，說不定也跟著遷移，因此，乍得以北的利比亞，也有可能成爲未來探索的地方。

位於非洲中南部的博茨瓦納，有一大片水草豐美、沼澤連綿、森林茂密的地方，叫做奧卡萬戈三角洲（Okavango Delta），這是一片洪氾區。人類學家發現，至今生活在那裏的現代猿，爲了攜帶食物，往往將兩條上臂舉在頭頂，兩腿涉水直立行走。

人類的祖先，會不會就是這樣，在大約七百萬年前左右的這一類環境中，從生命樹上的黑猩猩枝條分化出來，開始獨立兩腿行走，終於找到我們真正的伊甸園？

                                                     （01/02/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