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塵盡處一南柯 (朱文輝)

評論

紅塵盡處一南柯

朱文輝

就像穿越時光隧道一般,整個心靈和感受每每隨著展讀的章節和書頁而栽進三度不同的時空背景,漂浮在另外一個世代當中,那些人物、事件和場景,既是如此的似曾相識,而同時卻又相隔得那麼遙迢老遠…

一口氣讀完趙淑俠女士的上下兩冊巨著《賽金花》,重新面對眼前那熟悉的當代器物,整個意識方又猛然回醒到現實來,默思良久,唏噓之餘,腦際不由自主浮現《色即是空》和《人生如夢》這八個字真言來!

賽金花,是百餘年前遜清的一代名妓,慈禧太后、李鴻章、德將瓦德西等一干人物,都是那個世代中外國際政治上赫赫有名的角色;而義和團拳亂、洋人教難、八國聯軍攻北京、辛丑條約庚子賠款等等,又都是每個當代中國人得自教科書上耳熟能詳的《歷史名詞》──這些材料與脈絡,在作者的生《花》妙筆之下,經經緯緯織成了一部撼人心弦而又別具一格的《女性歷史文學》。

外行的看熱鬧,內行的看門道。這部小說主要描述清末名妓賽金花一生起落的傳奇以及她所處那個時空的種種事象,從頭至尾,有文士名姬的綿豔淒惻,有國事政爭的轟轟烈烈,也不乏北京圍城、拳匪作亂的殺伐場面;這些,當作一部緊張曲折的歷史故事來讀,已叫人在感官上覺得過癮刺激,如果別具慧心,從另外一個角度來冷眼探析,則亦足以挖掘更多的東西出來。

作者顯然在運用文學小說的手法來處理這段史事;但,據她親口告稱,她並不是在寫《歷史小說》,也不是在替書中的女主角著傳或《翻案》,而是,以一個孜孜從事文藝創作的現代女性身分,跳開中國某些傳統迂腐的主觀價值判斷,取材中國近代史上這位《有問題的名女人》,從分析人性的角度為出發點,來嚐試下筆的一部《女性文學》作品。

因此,清末民初曾(孟)樸(即曾虛白先生之先翁)那部被譽為《中國通俗小說名著之一》的章回小說《孽海花》(按亦曾被比擬為當時的《儒林外史》和《官場現形記》),以及樊樊山所著的《彩雲曲》,兩書中的賽金花便和趙著筆下賽金花的形象迥然有別。

整個世紀以來,賽金花這個女人所給中國人的形象,一直刻板定位於是個出身低賤、老狗改不了吃屎的胭脂花國狀元之上,雖然她以二八年華風風光光被大花轎抬著嫁入蘇州狀元府給洪文卿當小老婆,但自此一生起起伏伏,盡在冷暖迭變的政治社會環境與氣氛中度過,複雜的人際關係、吃人的禮教以及主觀的道德價值判斷,處處給這個一心從良、亟欲盡分扮好中國傳統女人角色的絕代佳人心餘力絀的打擊──妓女的出身,任她怎麼裝,也躲不掉世人對她所下淫蕩天性的評斷!譬如:

──金花隨洪狀元離鄉上京,洪夫人囑咐她:《妳在京裡要小心伺候老爺,我不在跟前,妳要學著管家務,穿衣服要莊重雅素,不要打扮得花花綠綠,我們這種人家出去的,不管是誰,都不能忘了身分。》(頁八○)

──陸潤庠見金花一本正經的表現賢慧,心裡有些好笑,出了院子便對洪文卿道:《這個豔名滿蘇州的富彩雲,果然不平凡,作起良家婦女來也不脫鋒芒,做派很不錯。》(頁八五)

──照說身世相同的人應該是最能知心的,偏她不知是怎麼回事,跟那些姨奶奶們並不很談得攏,她們的生活內容對她來說是太狹窄了。如果她的一生也就像她們一樣,就終日終月終年的打牌、聽戲、偷人、爭風吃醋的話,該是多麼的悲哀呢!但是,話又說回來,不過那樣的日子,又過什麼樣的日子?家管得有條有理,穿著樸素,應對得體,哪怕再加上幾百種德性,人家就不會把妳當姨奶奶了嗎?上天就是這麼待人的,對某些人那麼好,對某些人那麼壞,下過火坑的,就鏤了烙印,一生一世別想出頭…(頁一○○)

像上述中國舊社會士大夫思想產物加諸於婦女身上那種條條框框的《道德觀》,在趙著書中到處有例可見,姨太太就是姨太太,妓女出身就是妓女的格、婊子的命,任妳後修的德性再高,這些約定俗成的僵化傳統,道行依然比妳還要高強百倍!

在這個節骨眼上,趙淑俠很為金花叫屈抱不平。縱觀全書,她頗用心思去著墨描繪賽金花一生被搏求《正名》此一心結陰影籠罩之下如何掙扎奮鬥的心路歷程,點出在不同的人文社會背景裡,人性尊嚴受到的待遇便有顯著的差異:她陪伴洪文卿出使德國那短短的三年,可以說是她崎嶇一生當中活得最有自我、最受尊重、最能感受公正人情及溫暖的一段日子,即使後來回到中國,重操一般人眼中所謂的賤業,八國聯軍攻入北京,洋人與中國當局辦交涉,依然要借重此一《妓女外交》,可見當時整個大清王朝只有她這麼一個卑微的小女子在外國人眼中還能代表《有理性》、可以交談的中國人。總之,在外國人的社會或眼光裡,她至少還活得像個《人》,還有點人的價值。

面對當時的中國社會呢?金花便不是個《人》,任她怎麼努力從良,得到的仍是輕侮,所以她從幼到老,終生受欺受辱,連親生骨肉這唯一的寄望,也要硬被奪走(《孽海花》並無敘及她有小孩一節),逼得她失望絕望之餘,不得不看穿一切,狠下心腸重新下海,自甘墮落。這道複雜的心理轉折,趙淑俠寫得自然而合理,她寫金花《用不著裝賢德貞烈…她受男人玩弄,也玩弄男人…》(頁四三九),很有這麼一股《不明解恨似的快意》,不無自嘲兼有愚耍天下男人的報復心態,端的是自卑心結的發抒,畸變心理的膨脹。

當然,《賽》書中也老實不客氣批判了中國大男人沙文主義和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不公現象──公卿貴室吃喝嫖賭管叫《名士風流》,而偏房女妾既然《有幸做了正經人家,當然不能再起這種(隨便出去逛逛走走見識見識的)胡思亂想,她所見的北京,都是從轎簾旁邊的縫子裡望到的》,官場的風月嫖吹,可以坦然無事,小女子被迫下海,便是罪孽滔天!

這兒也暴露了一個令人省思的社會環境問題:下海操賤業(做相公也好,幹神女也罷),固然要叫世人瞧不起,但是,如果沒嫖客──尤其公卿貴室《高級嫖客》的推波助瀾──這種淫業能興能旺能存在嗎?

趙淑俠書中所用的雖然多是當今的語言,卻能栩實傳真地將上一個世代的人物和事件映現出來,她對那時的風俗、民情、衣飾、習慣及用語,描繪得十分傳神細膩,讓人在感覺上很《中國》、很《北方》也很《當時》,有助我輩對遜清的政風和歷史景觀產生明晰的概念,而她對中國某些地理環境、位置和路線的描寫,亦可替這一代出生在台灣(甚至海外)的年輕中國人勾勒出一幅鮮明的指引圖來。由四八○至四八八頁描述戊戌維新、義和團之崛起等前後脈絡,頗能讓讀者在不知不覺中很自然地溶入中國近代史的核心,功效遠甚刻意去死讀苦啃教科書籍;在這裡,讀者可以輕易體會那個時代當官的愚昧無能,主政的昏庸顢頇,義和團的行徑一如文革的紅衛兵,先被意識形態緊緊框住,再被利用做為政爭奪權的工具。從前我為考試而唸中國近代史,那只是囫圇吞棗式的把一堆乾乾枯枯史料往腦袋瓜子死記硬塞,毫無半點實際景況的想像,現讀趙著,一幕幕像看電影,來龍去脈、前因後果,一清二楚,人物事象(誰是忠臣好人?誰是奸佞壞胚子?)也豁然貫通了!建議正在應考中的人,不妨在啃累了教科書之餘,以《進補》和《鬆閒》的心情來咀嚼一下這部小說。

可惜寫珍妃和光緒皇帝一段,似稍嫌簡促,現代的年輕讀者也許不易明白他倆與一太后箇中的糾結恩怨,但作者要呈現的材料實在太多了,無法一一兼及,自不足以怪。

還有許多情節和觀點,與《孽海花》等書中的立論不同,譬如金花陪洪文卿在德駐節以及八國聯軍據京期間,女主角並沒被《想當然耳》地描寫成與聯軍統帥瓦德西《也來有那麼一手》,這是作者參據許多外交史料並赴實地考察、循跡按索做成一番《文學推理》之後,發前人之所未言的新論,有心的讀者,自不妨親做一番比較。

自古紅顏多薄命。賽金花犧牲了一輩子的色相,在滾滾紅塵中徬徨掙扎,到頭來仍是空無所有。我想,她臨終大去之際,免不了會有人生惡夢一場的慨嘆。

初識淑俠女士的作品,是我十幾年前剛抵瑞士負笈不久。那時斷斷續續收到從國內寄來的報章雜誌中閱得不少以瑞士風土人情為背景的散文及短篇小說,覺得她筆下的人、事、物翔實生鮮,很有這麼幾分親切感。這十幾年來,由拜讀而結識而常蒙指教,承她相贈的結集作品,包括散文、長短篇小說,也不下十來冊,足見她寫作之勤、產量之豐,在在令人羨佩。

這些作品,多以海外(尤其西歐)中國人的處境和內心世界為取材背景(例如得過中國文協獎的長篇《我們的歌》以及《賽納河畔》、《落第》;短篇小說集《當我們年輕時》、《湖畔夢痕》…等)。記得四、五年前,有一次她在蘇黎世大學演講,曾將她多年來作品的系列定位在中國當代文學的《新型式》上。據她的詮釋,手上握著的筆是在描寫炎黃子孫離鄉背井、浪跡天涯、異域奮鬥的際遇和感受,並為彼等道出隱藏於靈魂深處的心聲──為什麼這一代寄居海外的中國人(尤其知識分子)普遍會產生有家不願歸去而寧可《自我流放》在外的感受?並在徬徨與自譴交織成無奈的夾縫中,忍受苦悶與孤寂的煎熬?趙淑俠抱持真誠的態度,憑她入微的觀察,以細膩感人的筆觸,勾勒出海外華人的心曲。這種既不同於一般國內作家的取材範圍,復亦有別於所謂的《留學生文藝》,故以《新型式》名之。

近三年來,她的作品已引起德語世界的注意和興趣,欲透過她的作品來認識、了解我們當代中國人的文學創作形式和技巧,更而進入中國人(特別是海外華人)的心靈世界。繼短篇小說集《湖畔夢痕》於一九八七年由西德漢學界譯成德文(書名 ”Traumspur” )出版並以之參加當年在布魯塞爾舉行的第十九屆國際書展之後,翌年(一九八八)又經蘇黎世一家出版社推出她的另一部中篇作品《翡翠色的戒指》(Der Jadering),並以之代表我國參加今年四月下旬的第四屆日內瓦國際書展,引起不少讀者的興趣。而長篇得獎作品《我們的歌》德文版,大概不久就會推出。

在這種情況之下,她積極參與歐美亞三洲(其作品在東南亞和大陸知名度亦高)的藝文活動,應華洋各界之邀四處旅行演講及座談,雖然極為勞累,但她認為能被西方接受肯定,這是做為中國人的一份成就與驕傲。

據悉,賽金花這部小說的德、英文版發行事宜均已談妥,而電影版權已由古裝片名導演李翰祥買下,國內台灣電視公司亦有意將之搬上螢光幕,身為讀者兼影視愛好者的我,至盼片子能拍得有人味見人性,把那個時代的網絡與脈動、人心(男、女、官、民)、思維及環境氣氛等,忠實反映出來,不希望看到的只是八國聯軍入北京的壯大軍事場面、拍給外國人看的義和拳亂《異國風味》、青樓豔姬的感官刺激、宮帷秘辛的聳人聽聞(以上這些都可以有,但不必一定是主戲或足以產生喧賓奪主後果的場景),而希望呈現在銀幕或螢光幕上的是,對人性細膩的詮釋,對那個動亂不幸中國世代的關懷與同情、反省與批判。如此,方不悖離原著真意,才不會只是一長串膠片的組合而淪為三流皮相式的聲光之娛,始能跳出《孽海花》、《彩雲曲》等作品內涵的窠臼,另立新意。

(寄自瑞士,原以筆名余心樂發表於1990年7月14日及15日台北中華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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