恆河的早晨 (朱琦)

散文

恆河的早晨

朱琦

從瓦拉納西機場一出來,除了車輪下的道路,週圍就只有田野和鄉村了。一月的恆河流域,從天氣到風光都像是黃河流域的陽春四月,綠疇平曠,油菜花開,但那種人和動物的悠閒樣子,黃河兩岸已是難以看到了。不必說漫步在大路正中的聖牛有多麼自在,其他飛禽走獸,從村頭的黑狗白羊到田野裡的白鸛綠鸚鵡,都帶點兒懶洋洋的神氣。幾個孩子在放風箏,三三兩兩的男人閒坐在門口,時而出現一兩個頭頂著東西的女人出現在路邊。導遊說,她們是吉普賽人,用頭頂的盆子換衣服,以物易物,幾百年來上千年來都這樣。

仍然是一輛大巴、一個司機、外加一個隨時跳下車來叫人讓路的助手。但這裡只能開印度國產車,跑了一兩里地就哼哼著不動了。司機和助手之間有個黑色的龐然大物,想必就是引擎。助手打開它,鼓搗了幾下,這國產車嘶吼一陣,終於啟動,但僅僅撐持了幾分鐘,就再一次哼著不動了。如此重複了三次,不得不路邊求救。好在離機場還沒多遠,另一輛國產車沒等太久就來了。大家說笑著換車,並不著急,好像已經被這裡無所不在的悠閒氣氛脫胎換骨,又似乎早把瓦拉納西可能發生的事情放在了預料之中。

大凡前來瓦拉納西的外國遊客,多少都聽說過這個城市不可思議的貧窮和髒亂。然而,既然要看恆河流域的古文明,就不能不到這裡來。如果說黃河流域的鐵器時代出現於公元前六百年左右的春秋末年,那麼,恆河流域還要早兩百年左右。有了鐵器,耕地大面積開墾,戰爭也因為人慾的貪婪和兵器的鋒利而愈加殘酷,從前八世紀到前四世紀的北印度,跟中國的春秋戰國相比,在歷史進程上很有些相似。中國從諸侯林立到七雄爭霸,最後是前221年秦國統一。印度從小國林立到十六國混戰,再到四雄爭霸,最後是前六世紀摩揭陀統一了恆河下游。社會的急劇變化促使中國在思想領域出現了諸子百家,印度則是在宗教領域百家爭鳴,佛教和耆那教都產生在摩揭陀走向統一的過程中。瓦拉納西有個地方叫鹿野苑,相傳釋迦牟尼成佛後講法傳道,法輪初轉之地就是鹿野苑。兩百多年後,孔雀王朝的阿育王建立佛寺,在這裡豎起一根巨大的石柱紀念佛陀。又過了900來年,唐僧玄奘來到這裡,把當時佛教建築的壯觀和佛法弘揚的盛況記載下來。

不過,瓦拉納西主要還是因為印度教而聲名遠揚。12億人口的印度百分之八十以上是印度教徒,瓦拉納西則是印度教徒心目中的聖地。飲恒河水,敬濕婆神,結交聖人,住瓦拉納西,這是印度教徒一生中的四大樂趣,瓦拉納西不只是在恆河邊上,而且是濕婆神的領地。不過是百萬人口的中等城市,瓦拉納西大大小小的廟宇卻保留了1500多個。一年不過是365天,瓦拉納西卻有400多個宗教節日。世界四大古國的文明都是大河文明,但沒有哪個大河流域像恆河流域這樣,至今還保留着原有的神話傳說、宗教儀式、古老習俗乃至生活習慣。尤其是瓦拉納西和它旁邊的恆河,每年有上百萬的印度教徒雲集在這裡沐浴、淨身、冥想。生前至少要在恆河裡沐浴一次,讓聖河洗淨罪孽,死後則希望在恆河邊舉行火葬,並把骨灰灑人河中。

我在黃河邊上長大,對於恆河別有一番情結。童年時候遭遇文革時代,隨祖母生活在河邊的葫蘆莊,一個黃河一發大水就像水面葫蘆的小村子。午夜一夢醒來,河水就在炕沿下蕩漾,奶奶可以下炕摸魚。我曾經看見災民的屍體漂浮在大水上隨流而下,也曾經看見因大水失去孫子的老奶奶,沿著河沿呼喊著孫子的名字。黃河兩岸的中國人沒人不知道黃河的可怕,其他地方的中國人也都知道黃河的暴虐,然而也是這條大河,數千年來一直是農業中國離不開的甘霖瓊漿,並且哺育了中國文明。中國人因此把黃河視為母親的河,有一種難解難分的民族情感,黃河邊上的人更有一種鄉土情感。

大概就因為這個原因吧,我每次想到恆河,就很自然地把它與黃河聯繫在一起。我想,就像黃河兩岸的中國人對於黃河一樣,恆河兩岸的印度人對於恆河,同樣也有深厚的鄉土情感和民族情感。如果說不一樣,那就是印度人對於恆河還有宗教情感,一種讓中國人很難想像或者說百思不得其解的宗教情感。

這次來印度前翻閱資料,愕然發現恆河流域的印度人多達四億,竟比一億人口的黃河流域多處好幾倍。也就是說,世界上大約每十八個人中就有一人生活在恆河流域。這是一片四億人生活的熱土,僅僅是這一點,讓我覺得,無論人們把恆河的景象描述得多麼恐怖,抑或果然如此,這一次我也要摸一下恆河水。

​​​​​二

大巴經過瓦拉納西市區,緩慢向前挪動。人流和車輛雖不似舊德里那樣密密麻麻,但隨處會碰到四處逛街的牛。導遊說黃牛才是聖牛,但黑牛們也照舊是大搖大擺地走在街道正中。這裡的人也好像越發的閒適恬淡,或者說越發的遲鈍麻木。我們的大巴好容易有了點兒加速向前的機會,冷不丁就有人走到了車前頭。司機急煞車,滿車的人都驚出一身汗,那人卻仰臉笑著,一臉友好地朝我們笑著。

我們先去城北頭的博物館,沿途所見,其實已有了走進博物館的感覺。蒙兀兒穆斯林王朝建造的清真寺,英國殖民時代留下的辦公樓,東倒西歪的老舊房子上懸掛著絕對現代的明星廣告,即將落成的立交橋上爬著一群長臂猿猴。

走進鹿野苑博物館,眼睛一亮,這不就是阿育王柱頭嗎?2200多年前,阿育王在佛陀法輪初轉的鹿野苑建立佛寺,豎起一根巨大的石柱。如今,佛寺已蕩然無存,柱身只殘餘半截,柱頭也少了最上頭高聳的法輪,但眼前所能看到的這個柱頭依舊顯得相當完美。波斯式蓮瓣的覆鐘上是一鼓狀石盤,石盤壁部浮雕著四種動物以象徵四方,四隻雄獅就挺立在鼓狀石盤之上,雍容沉雄,威風凜凜,面向四方獅吼。其中隱含著佛陀喚醒世人、佛教傳播四方的寓意,但讓人更容易想到阿育王時代孔雀王朝的聲勢氣派,難怪在1950年印度人以此作為國徽的圖案。

幾千年的印度往往處於四分五裂的狀態,沒人比阿育王擁有更強大的中央集權,也沒人擁有比阿育王更遼闊的版圖。在他繼承王位的半個世紀前,亞歷山大的軍隊打到印度西北部,但由於瘟疫流行,士兵厭戰,不得不勒馬回師。這時候一個年輕人趁機起兵,自立為王,摧毀了難陀王朝,統一恆河流域,建立孔雀王朝,他就是阿育王的祖父旃陀羅笈多。及至阿育王登位,四處征戰,開疆拓土。當中國的秦始皇在公元前259年出生的時候,阿育王已經擁有一個比後來秦始皇統一時的中國還要遼闊的孔雀帝國。像秦帝國一樣,孔雀帝國同樣是君主專制,中央集權,城市繁榮,道路發達。不過,秦始皇在統一中國之後變本加厲地走法家路線,阿育王則在血腥征服羯陵迦之後翻然悔悟,皈依佛教。不同於秦帝國的道路上到處都有刑徒之人,阿育王的王家大道上為蒼生百姓設立了周全的設施。他在高高的石柱上詔告世人﹕「我已下令在路邊種植榕樹,給牲畜和人們以蔭涼。我已下令種植芒果園林,我下令每隔九里挖水井,建驛站,我處處設立許許多多的供水點,以供牲畜和人們享用。」

阿育王在位40年之久。他有一個統一而強盛的大帝國,以絕對的權力實施一些佛家慈悲的善行,那個時代的印度人該是遇到盛世了。但他一死帝國就陷入分裂,40多年後,只剩下恆河中下游地區的孔雀王朝被巽加王朝取而代之,佛教也隨著婆羅門教的復興遭到打擊。巽加王朝只持續了一百餘年,取代它的甘婆王朝版圖更小,只能苟安於恆河下游,壽命也更短,不到半個世紀就被百乘王朝的軍隊滅掉了。建立百乘王朝的百乘族人生活在南印度,早在阿育王死後不久就從孔雀王朝獨立出來,此後歷經兩百多年擴張到恆河下游,再之後就遇到了強敵貴霜人,只好退守南方,與貴霜王朝南北分治。

貴霜人就是中國歷史上所說的大月氏人,原本生活在中國西部塔里木盆地一帶。公元前二世紀,當時連漢王朝都不得不以和親政策小心應付的匈奴人不斷侵襲,迫使大月氏人一再西遷。後來的兩百多年,沒人清楚大月氏人怎樣壯大起來,先是滅掉了希臘人立國於中亞地區的巴克特里亞,又侵入印度西北部,直到把整個北印度盡入囊中。公元120年,當貴霜王朝的君主迦膩色迦主持佛教第四次結集的時候,阿育王主持的佛教第三次結集已過去了370年。如果說阿育王的時代,佛教伴隨著孔雀帝國的遼闊疆域而傳向整個印度,那麼,在迦膩色迦統治的時代,大乘佛教則隨著貴霜帝國的勢力範圍,傳到了中亞和西域並傳入中國。

鹿野苑博物館所陳列的主要是佛像,從貴霜王朝到笈多王朝、戒日王朝,直到十一世紀穆斯林入侵之前。佛像的陳列既缺乏嚴密的保護措施,又沒有嚴格按照時間順序,所幸還有大致的時代標在下邊。透過這些不同時代的佛像,從希臘味道的阿波羅面孔到中東或中亞人的面孔再到越來越像本土印度人的面孔,讓我很自然地想起了中國早期的佛教石窟。二十多年前,當我在敦煌莫高窟第一次感受犍陀羅風格到笈多風格時,就有一種想去印度尋根溯源的衝動,現在終於來了,並且在這佛教聖地鹿野苑的博物館中,領略了印度本土的犍陀羅藝術和笈多藝術。

這次來印度之前,我曾經在不同時代不同王朝的版圖上尋覓「犍陀羅」這個地方,越發感受到印度北部與中亞、中東乃至歐洲剪不斷的聯繫。一方面凶猛的強敵一次次從印度西北部殺進來,另一方面這裡又是經濟貿易和文化藝術的橋樑。犍陀羅,在十六國混戰的時代是其中一個古國,在大流士一世佔領之後是波斯帝國的一個行省,在亞歷山大征服波斯之後是馬其頓帝國的一個地區。亞歷山大死後四個將軍瓜分了他的帝國,犍陀羅一度屬於塞琉古版圖上的一角。幾十年後一個希臘裔的總督獨立出來,犍陀羅又成了巴克特里亞王國的一部份。依照希臘文獻的記載,大約在公元前155年到公元前130年間,希臘人米南德一世建立了希臘-印度王國,犍陀羅又經歷了希臘-印度時代,這個時代大約延續到公元前後。大略來說,早在亞歷山大之前,曾經是波斯帝國兩百年行省的犍陀羅就有不少希臘人。波斯帝國極盛之時,西北角伸到了巴爾干半島的東北部,東邊伸到了印度次大陸的西北部。波斯人與希臘人在地中海岸征戰不休,許多戰俘都被流放到距離希臘最為遙遠的犍陀羅。而從亞歷山大征服整個波斯帝國之後,直到南德一世建立的希臘-印度王國,其間三百年左右,犍陀羅始終是希臘人統治的地方。雖然已難以確認這個希臘-印度王國最

終亡於何人之手,但可以肯定,其後不久就建立了貴霜王國的貴霜人,因為擁有犍陀羅一帶而受到希臘藝術的深刻影響。正是在迦膩色迦執政的時代,大乘佛教興起,菩薩隨之出現,從前沒有偶像崇拜的佛教出現了佛像,而后人一再稱譽的融合了東西方的犍陀羅佛像藝術也形成於這個時期。

 

​​​​​​三

鹿野苑就在鹿野苑博物館的旁邊,最多兩分鐘路程,但我們花了不小十分鐘。天氣有些熱,大家上車拿水,車門口就被小販們堵住了。一片黑瘦的胳膊舉著各種東西往車裡伸,高個、矮個和小孩,從上到下幾十個人頭塞滿了通向車外的空間。等到導遊終於疏通了小販人牆,下得車來,旋即又被乞丐們圍上了。大家剛剛在博物館看了佛像,此時又要參拜佛教聖地,按理說該比往日多出幾分慈悲,但導遊強調再三,只要施捨其中一個乞丐,其他乞丐就會蜂擁而上,脫身也難。所以,不管心裡忍與不忍,大家只往前走。

來鹿野苑來得正是時候。天氣是一年中也是一天中最涼爽的天氣,夕陽西下,大片大片的紅磚廢墟泛著紅光,遠處的達美克佛塔也籠罩在溫暖的色調中。僧人們身披袈裟,頸掛佛珠,雙手合掌,或在磚臺上打坐,或在聖跡前祈禱,或在佛塔前講法。修行者人數更多,數倍於僧人,雖說都是亞洲來的,也都是一臉的虔誠,但膚色相貌、服色款式多有不同,大致能看出東亞、南亞、東南亞。

我不是佛徒,到了鹿野苑也不由得肅穆起來。佛陀釋迦牟尼在這裡法輪初轉,佛教從這裡開始傳播,東晉的法顯和唐代的玄奘都來過這裡。考古學家考證說,鹿野苑廢墟有四、五層重疊的寺廟僧舍,不知法顯和玄奘的足跡留在了第幾層。這兩位相距兩百年的中國高僧,固然是為中國的佛教來印度取經求法,不過,說他們是應印度歷史的召喚而來也並不為過。

印度人向來忽略歷史的記載。同樣是文明古國,中國人偏於實利性,偏於形而下的具體,印度人則偏於非實利性,偏於形而上的抽象。他們更適合在宗教、哲學、數學和天文學的抽象世界展現思辯,但對於可見的現象、發生的事情、具體的人物,卻總是漠然視之。就連孔雀王朝雄才大略的阿育王,都成了宗教典籍中的傳說,直到20世紀才在西方人的研究下浮現於出來。建立在北印度的笈多王朝和戒日王朝遠沒有孔雀王朝那樣版圖遼闊、國力強大,也不像阿育王那樣倡導佛教,而且婆羅門教正是因笈多王朝的大力支持而得以復興,戒日王朝的唯一國君戒日王所信奉的也是婆羅門教,但這兩個王朝並不因為婆羅門教的隆崇而打壓其他宗教,文化上相當開明,因此也成為印度古典文明的重要時期。5世紀時來的法顯恰逢笈多王朝的鼎盛時期,7世紀時來的玄奘又趕上戒日王朝的盛世,他們幾乎走遍了印度,並把親身經歷寫成了實錄。如果沒有法顯的《佛國記》和玄奘的《大唐西域記》,笈多王朝和戒日王朝幾乎純屬於文學和傳說。印度歷史學家馬宗達說,法顯和玄奘的實地記錄,「給我們繪出了印度當地的實情,這類寫照是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的。」英國歷史學家史密斯尤為讚賞《大唐西域記》,他很感性地說,「印度歷史對於唐玄奘的欠帳,怎麼估量也不會過高。」

玄奘是一個了不起的高僧,也是一個很幸運的高僧。他離開長安的時候中國的唐王朝正逢唐太宗的貞觀之治,他到了印度又正逢戒日王在位,印度的古典文明雖已走到了日落之時,卻也因為戒日王的非凡才具和文化開明呈現出奇異的絢爛。公元646年玄奘離開了生活了17年之久的印度,僅僅兩年後做了50多年國君的戒日王去世了,又過了兩年中國的唐太宗也去世了。唐太宗死後的唐王朝繼續走向強大和繁榮,佛教更由於唐高宗和武則天的推崇而進入全盛時期,玄奘也更備受尊崇。戒日王死後的北印度卻恰好相反,陷入長達500多年的分裂和戰亂,佛教也因為婆羅門教的一家獨大及其自身的教派紛爭而日趨衰落。婆羅門教與佛教、耆那教同樣產生在印度本土,淵源既深,又都是倡導非暴力,從未出現過武力相向,但11世紀以來,信仰伊斯蘭教的突厥人、阿富汗人、波斯人從西北方殺進來了,一次比一次來得凶猛,只要是印度本土的宗教就難免遭受劫難。婆羅門教,也就是後來英國人開始改名的印度教,畢竟是信徒廣布,樹大根深,耆那教則因為經商者多、財力雄厚而得以延續,而佛教,在玄奘離開印度之後不久就已經密教化,走向神秘主義,後來更是教派林立,紛爭不休,因此再也經受不住穆斯林的打壓,到了13世紀初,印度本土的佛教已經消亡。

鹿野苑的佛教建築幾乎被穆斯林破毀壞殆盡,唯有40米高的達美克佛塔還站在那兒。據說阿育王的時代已經在這裡建塔,但后人所能辨認的只有笈多王朝時期殘留在外表的精美雕刻。來自亞洲各地的僧人、修行者繞塔禮拜,我也跟著人流,繞塔三圈。與其說我在祈禱,不如說我想起了求法取經的法顯和玄奘,也想起了虔誠禮佛的王維和蘇軾。我想法顯和玄奘當年到了這裡,一定會繞塔禮拜。王維和蘇軾如果能來印度,哪能不到這裡?不過,我又想,其實中國人倒也不必遺憾佛陀並非誕生在中國。玄奘把印度的佛經帶到了唐王朝,這國力強大、經濟興盛、文化開放的王朝也給佛教注入了新的生命力。

​​

​​​​​四

世界上醒得最早的城市也許就是瓦拉納西了。凌晨時分,天色尚黑,印度各地而來的朝拜者和世界各地而來的遊客已向恆河邊湧來。我們這一團人馬,不管是平素早起晚睡的還是晚起早睡的,凌晨五點全都乘車出發了。一路上,車輛、行人、攤販、乞丐、聖牛、野猴,隨著恆河的越來越近而越來越多。到了恆河邊老街區,我們下了車,然後隨著人流趕往河邊。

一直嚮往著看看大河奔流的恆河,但這時候走到了恆河邊上,整個人都好像被路邊河邊的景象攫去了。夜色尚未退去,燈火罩在迷濛的霧氣中,人影晃動在幽暗的燈火下。兩個苦行僧走過來了,他們裸著乾癟的身子,僅在最敏感的部位掛著窄窄的布條。一群女人擦身而過,衣著裹著衣著,全身五顏六色。這邊坐著幾個年老的乞丐,他們的眼睛、面部、姿勢,連同抬在空中的手臂,幾乎是全然不動。那邊蹲著幾個黑瘦的女人,她們唯一出售的東西是苦楝樹枝,牙刷一般長短,用途也如牙刷,不少印度教徒就站在恆河水裡以此刷牙。

幾十個伸入水中的階梯狀河壇沿河排開,最有名的是達薩斯瓦梅朵河壇。在印度教神話中這裡反復出現,梵天大神就在這裡迎接濕婆神。密集的船只幾乎覆蓋了水面,等著遊客乘坐,一些印度徒們浸泡在船只之間的河水中洗浴,讓恆河水沖刷罪孽。站在河壇中央,正想縱目遠眺,忽然看見河邊水中有一個中年男子哭著喊著,跪了下去,消逝在河水中。我慌忙告訴身邊的導遊,他微微一笑說,那男子終於見到了恆河,太激動了。話音未落,那男子已水淋淋站出水面,掩面大哭。

我們一行人上了船。划船的年輕人坐在船頭,瘦瘦細細的,瘦得像他手裡的長櫓,他邊划邊哼唱,聲音也是瘦瘦細細的。有人請他大聲唱,他只是憨厚地笑著,哼也不哼了。我心緒漸定,放眼來看恆河。恆河沒有驚濤駭浪,甚至波瀾不起,但它遼闊的水面和浩大的水勢還是讓我感覺到磅礡之氣,而其文明的悠久和我自己由黃河培養的大河情感,以及這一時刻晨曦和薄霧的烘托,都讓它在我的眼中越發顯得沉雄渾厚,並且有一種隱隱約約的敬重和親切。

我伸出手來,想摸一把恆河的水,隨即又縮了回來。我知道這不只是大自然的河,也不只是孕育了古文明的河,而且,這是好幾億印度徒們宗教的聖河。不只是所有的印度徒都想來這裡祭拜、沐浴,還有許許多多的印度徒把屍體或骨灰交給了恆河,讓恆河水洗清一生的罪孽。撒入恆河的骨灰立刻就會落入流水沉泥,但伏在恆河上的屍體卻會長時間漂浮,停留在岸邊成片成堆的垃圾之中慢慢腐爛,甚而進入全世界皆可目睹的電視電腦畫面。

我看了看水邊,有人在沐浴淨身,有人在刷牙洗臉,有人在靜思冥想,這地方並無浮屍,但無所不在的垃圾正隨著曙色暴露出來。我以為已經做好了精神準備,甚至想到了要與恆河邊的印度徒們換位溝通,但這時候,還是遏制不住內心的驚詫和惶惑。

像其他船只一樣,我們乘坐的船在恆河上轉了個圈子,最後要看的就是達薩斯瓦梅朵河壇另外一側的火葬場了。也只有在這裡,船會一動不動地停留下來,此時停留的大約有十幾隻船,遊客們全都齊刷刷站著,看著同一個方向。岸邊河壇上,正中燃燒著焚屍的烈火,不遠處是一大堆的乾柴。烈火日日夜夜從不間斷,週圍的地面牆面都被燻黑了,河邊也因為灰燼太多,垃圾太多,黑乎乎的。左右兩側臨河的地方垃圾如丘,垃圾上邊胡亂堆放著許多個竹做的擔架,正想探問是何用處,只見幾個人抬著擔架進了火葬場。擔架上躺著一具裹著白布的屍體,死者的親屬默默跟在後邊。整個場面,死者親屬無人哀哭,也看不出悲傷,工作人員做著自己的事情,從不留意河面,一任遊客觀看。兩條流浪狗在火葬場上閒逛,一隻猴子在屋頂上轉悠,一切都好像再也平常不過。

目睹恆河邊火葬場的情景,不管心裡有多複雜,也不能不對印度徒生出一些敬意。中國人有史以來就重視土葬厚葬,盛行火葬的佛教傳到中國,通常也只局限於寺院的高僧。對於死亡問題,傳統的中國似乎只有少有的聖哲才能把死亡視為回歸自然,只有極個別的偉人才會把骨灰灑入江河。但在印度,一般印度徒都把死亡看做是生命很自然的終點,用不著恐懼,也用不著對死者垂淚。不過,我還是覺得死亡畢竟是死者向世界、向親友告別的時刻,起碼也應該有一點肅穆和莊重。無論印度人把外在的表象看得多麼無足輕重,多麼隨意,也不管印度教怎樣推崇梵我合一、印度徒如何不慮世俗,都不能成為這個火葬場既髒且亂、髒亂之極的理由。即使是因為宗教信仰的緣故恆河裡也能撒骨灰、漂死屍,即使說這火葬場就選在恆河邊上萬眾矚目之地也未嘗不可,那也應該把火葬場與垃圾場區分開來。說到底,這裡畢竟是窮人的火葬場。在這種髒亂背後,其實還有無可迴避的貧窮。

船只往來不斷,輪著來看火葬場,我們的船只待了幾分鐘就掉頭返回。太陽從恆河對岸的沙丘高地上昇起來了,晨霧抹去它刺眼的光,只剩下桔紅而柔和的一團。曙色漸漸展開了,最亮麗的一道霞光就鋪在船頭不遠的地方,瑟瑟而動。鷗鳥成群結隊地飛來,低處的圍船扇翅,高處的好像是繞日鼓翼。我在船頭坐下來,欣賞恆河的早晨。大概正因為剛纔的心情有些鬱悶,恆河的日出,把心裡的霧都驅散了許多。

下船上岸,太陽由紅轉黃,來時被夜色和晨霧掩蓋的一切都清晰地呈現出來,街上的人流也明顯增多了。也許是為了恆河的古老景觀,臨河的大街小巷裡沒有現代廣告,於是,讓人覺得進入一個更完整的古代畫面。街道、房子和小攤是古代的,乞丐、苦行僧、朝聖者,也好像是古代的。我簡直懷疑印度的好萊塢在這裡佈置了古代的場景,但印度電影素來浪漫,斷不會把貧窮和髒亂佈置得這樣逼真。本來還想在街市上逗留片刻,但乞丐們一分一秒也不放過。蜷縮在路邊的是老年乞丐,攔在街心是殘疾乞丐,還有那些裡抱著嬰兒的女人。一旦哪個遊客面露不忍,她們就緊追不捨,如影隨形。我就這樣被盯上了,接連幾分鐘時間,我快步疾走,她寸步不離。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更不敢看嬰兒的臉,不小心瞥見那小若鴨掌的腳,心頭連連打抖。但我只能往前走,快快地走,一旦給了錢,不但自己會深陷重圍,全團的人都得耗時等候。

上得車來,逃之夭夭,大家一路無話,口若懸河的導遊也默默坐著。終於,導遊說話了,他說﹕「大家不要難過。你們難過,他們並不難過,他們有宗教。對於我們印度人來說,宗教不是麻醉劑,宗教是巧克力。如果你不相信,你就往路邊看,你看不到痛苦的面孔。」

我看著窗外。的確,什麼都看到了,就是沒看到痛苦的面孔,甚至沒看到煩惱的樣子。於是心想,古代的窮人大概也是這樣吧,有了宗教的虔誠就有了安慰與寄託、平靜與安分,不至於像我們現代人想像的那樣愁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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