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草藥的爸爸(曾焰)

散文

賣草藥的爸爸

曾焰

上初中二那年,大概十二、三歲吧,一個冬天的晚上,我從學校晚自習後回家,快要走到南太橋,遠遠的看見父親獨自一人站在橋欄邊,他悶悶的俯視著冬季已落淺的盤龍江水,樣子很悲傷無助。那時,爸爸只有四十多歲,他一貫是個樂觀開朗的人,無論多麼艱辛的時候,他臉上總有一股不在乎的神氣,彷彿在告訴我們「天不會垮下來,難關總能撐過去」。所以,我們一向也以為爸爸是打不倒、擊不垮的。

但當天晚上,看見爸爸發愁的站在盤龍江畔,憂戚滿腹地凝視著江水,我想起爸爸正失業,為了七個孩子的生活費,他心靈的負擔和肩上的擔子都很沉重。我立即敏感的想到,這一向,常常有人跳盤龍江自殺……

那時,連年都在搞運動,人們動輒就會失去工作飯碗,自殺是屢見不鮮司空見慣的事。我當然也很怕爸爸跟隔壁的郭伯伯一樣,用一把磨得錚亮的菜刀,割斷了自己的脖子,丟下一堆孤兒寡婦悲慘地死去,留下無盡的哀傷和漫長的痛苦歲月給他們,令他們活得更艱辛;因為自殺也是一種不可饒恕的罪,會被打成「消極反抗的現行反革命」,畫成黑五類只會令家人陷於更苦的生活。

在那些連年都在頻繁搞整人運動的恐怖歲月,人們生活在無比的混亂中。爸爸原是一個中醫生,但他什麼都做過;縫衣工人、建築工人,甚至被派去做修鐵路的工人──政府命令你去做什麼,就得做什麼。大部分人還被派去當農民。不知什麼原因,現在,我爸爸連修鐵路的難辛工作也沒有了,一家人面臨連僅有一碗飯吃都會失去的困境。

我沒有走過去叫爸爸,而是往一旁飛奔回家告訴媽媽,說「接連兩天晚上,我都在盤龍江邊看見爸爸」,媽媽立即拉了我的手,往江邊跑去……到了江邊,只見昏暗矇矓的燈光下,爸爸仍獨自一人站在橋頭。媽媽喚了他一聲,問:「你在這兒做什麼?」

爸爸若無其事的說:「散散心。」然後,抽身往前就走。

媽媽追上前,哀求地小聲說:「你千萬別做傻事啊,六七個娃娃都還小,你莫丟給我一個人……」

爸爸一句話也沒有說,獨自往前走得更快了。

那天夜裡,我躲在被窩裡,黑暗中,聽見媽媽在小聲對爸爸說:「我說給你,擔子不是只讓你一個人扛。我想過了,要是真真沒有工作,兩個大孩子就不給他們去讀書了。讓雲安(時年十五歲的我哥)去工廠當學徒工,自己也可以養自己。讓大丫頭(指時年十二三歲的我)去幫人揹小孩帶娃娃,也可以有口飯吃。他們兩個好歹也有十幾元工錢,拿來補貼家用。我在膠製品廠上班,一個月也還有三十多塊錢的工資,節省點,日子照樣過啊……」

聽著媽媽對爸爸的勸說,我幾乎失聲哭出來──叫一向品學皆優又愛上學的我不能再去上學,去幫別人揹娃娃帶小孩──我悲傷恐懼得幾乎快要忍不住放聲大哭……但想到只要能減輕爸爸心靈的負荷,我又勇敢地想,沒關係,我可以學古時候的王冕,王冕家窮,很小就去幫人家放牛,他在放牛的時候瞅空看書學畫畫,我也可以在幫人揹小孩時看書呀。想到這裡,我真想跳去床去告訴爸爸媽媽,我願去給人家揹小孩帶娃娃……

爸爸始終未發一語,我也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爸爸出去用僅有的一點錢,買了一把鋤頭,又自己用一塊舊帆布縫製了一個超大的帆布袋,然後就開始了到山上去挖草藥賣的艱苦歲月。

幼年失怙的爸爸很小就上山挖草藥賣。他十三歲那年,獨自從老家四川隆昌縣流浪到成都,遇到一位老師父,這位老師父原是清朝皇帝宮庭的御醫。因為一次替皇妃開保胎藥,不知是抓藥師抓錯了藥,還是遭到歹人故意陷害,那副藥把皇妃的胎兒打下來,這位御醫在遭到滿門抄斬時僥倖獨自逃過一劫,以後埋名隱姓,流浪江湖。老師父快八十歲那年,在成都街頭看到十三歲在路邊賣草藥的爸爸,收他做了學徒。我爸爸就跟著老師父走江湖,到處去賣藥。後來,爸爸得了老師父的真傳,成為一位既會採藥,又會治病的中醫師。他很年輕就賺了大錢。但四九年後,一切財產充公,公私合營後,更是一無所有,現在,連養家活口混飯吃的工作也沒有了。

爸爸只得又重操舊業,去山上挖藥,在街邊路畔擺攤賣草藥。那時,自行在街上賣東西也是違法的,常常會被市場管理的人(現在叫城管警察)抓進派出所,東西也會被沒收。爸爸曾被他們抓去好多次,連藥擔子也被沒收了。時常被關到很晚才得回家。如果運氣不好,還會被加個「投機倒把」的罪名,拿去坐牢勞動改造,那是很可怕的事。

爸爸挑著藥擔子穿街走巷,逃避著市場管理的人。很多人會來跟爸爸買藥,他賣的藥既便宜又貨真價實。最主要的是他會對症下藥,很多人都藥到病除。爸爸很快就建立起信譽口碑。連號稱「小腳警察」的居民組委的老奶們,都來跟爸爸要藥吃。爸爸也樂得拉攏她們。她們來要藥,爸爸從來不收錢。所以,運動來時,這些愛整人的老奶們卻總會放過爸爸一馬,不願整他。爸爸才能安然地度過一個又一個的整人運動。

上山挖藥是很辛苦的,揹著沉重的大帆布袋,翻山越嶺。餓了吃帶去的冷飯,渴了喝山泉水。下雨的時候,常常被淋得連褲帶都是濕的。太陽出來的時候,又荼毒熏人。頂著風霜烈日,爸爸很快就勘探出,哪座山出那種藥,要挖什麼藥,只要往那座山進發,很快就可以找到所需的藥。

爸爸挖藥不但辛苦,而且危險,因為,有些植物和藥是有毒的,只要不慎碰觸,就會引起身體皮膚過敏。爸爸曾數次因為藥物過敏而全身長出大大小小的毒瘡,混身潰爛流血流膿,拖了很久才痊癒。還記得有一次,爸爸長毒瘡,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天,我們全家人都擔心爸爸很難熬過這一關,家人都在暗中哭泣。所幸,蒙天庇佑,一輩子為人善良的爸爸,總算幸運地康復了。

因為爸爸去賣藥,他為自己謀得一份用智慧和血汗勞力換來的工作。因為有了收入,我十五歲的哥哥不用去工廠當學徒工,順利地完成學業。我也不必小小年紀,去幫人家揹小孩帶娃娃,我們每天幸福地去上學 ,過著有尊嚴的正常生活。家庭遭遇的驚濤駭浪,因爸爸的奮起而得以化解。

沒幾年,爸爸又成了知名一方的中醫師。來找他治病的人絡繹不絕。爸爸為人善良,從不多要不該要的錢,收費相當廉宜。對於窮苦的病人,不但不收費,除了治病,還免費提供吃住。所以,很多偏遠山區的農民,都慕名來找爸爸治病。這些農民也常常送來時新蔬菜魚蝦和土產,表示他們真心誠樸的感激。在家鄉方圓幾百里,只要提起爸爸的名,連鄉下的農民都知道。

因為爸爸堅毅的奮鬥求生存,我們一家安然地度過了難關,生活也一天天好起來。但最重要的是,爸爸的精神作為也激勵了我們。每當我遇到艱難困苦的時候,我總是想起我親愛的爸爸,而奮起學習他不怕困難、勇往直前的精神。

小時候的我,長得雪膚花貌,黑亮的大眼睛充滿了慧黠,媽媽的好友和鄰居長輩都叫我小美人。小美人卻有個在路邊賣草藥的爸爸,在那時也是被同學歧視嘲笑的。但我卻是一個爭氣的孩子,從初中到高中我都在同一學校,校長老師常在大會小會上說我是上清華北大的料。初中聯考時我考了二百九十七分,幾乎是滿分。最重要的,我以爸爸為榮,無論他穿得多麼破爛,放學時如果在街上遇到我爸爸,我總不顧行人和同學勢利的眼光,快樂地跑過去幫爸爸揹藥袋扛鋤頭,或是大聲叫著「爸爸」跑過去──美麗的小女孩,品學皆優的好學生,師長心目中將來上清華北大的料──爸爸每次都把我的獎狀快樂的貼在牆上,總是樂呵呵地說:「我的黃毛丫頭,這個黃毛丫頭,會有出息的喔……」。

雖然因時代的強逼,我被迫遠離父母家園下放農村邊陲,沒能上清華北大,但感謝命運之神,也感謝爸爸的精神激勵,我勇敢的突破人生的千難萬險,幸運地去到台灣,上了比清華北大更先進的台大!我成為青年日報優秀的一名員工,成了一個有良知道德的作家。

親愛的爸爸,你永遠是我的自豪和驕傲。我也永遠以你為榮。就因為有你從小對我的看好,才有今天能為你爭氣的我。

親愛的爸爸,感謝你養育我長大,感謝你教會我仁慈善良,感謝你教育我做有品格有美德的人,你永遠是我最親愛的好爸爸!下一輩子,我還要做你的黃毛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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