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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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端著一杯在微波爐裡熱過的水,匆匆下樓,走出車庫,高高舉起來給車裡的先生看。 先生笑了,舉起他車座旁的保溫杯。 哦,我知道那保溫杯裡的飲料更熱,更香——先生出門前,常會為自己預備很熱火,很可口的飲料。 我點頭示意,揮揮手,目送先生的車消失在漫天的小雨裡。 我和先生「兩地分居」整十二年了。我學的是老式電腦語言,很難再找到新差事。為了保住這份對家裡生計舉足輕重的工作,我一直就這樣在遠離家的地方住著,只有週末和假日才回家團圓。先生這次是送我返回工作地。兩天前,我因為暈眩症發作,先生臨時趕了過來。那天,五十五英里先生來回跑了兩趟,沒吃早飯,也沒吃午飯。那是晚上大概五點半左右,先生決定把我接回家去。他在車後座上放了兩個枕頭,一條毯子,讓我舒舒服服躺在後面。「你儘管好好休息,我會慢點開的。」先生說。我頭暈極了,還陣陣地犯噁心,一頭躺下來,便任由先生帶著。 不時會有車燈或是路燈晃進車窗。我眼睛雖然閉著,腦海卻自自然然地閃現出過去的情形。兩年前,也是二月份,我犯了同樣的病。那時暈症來勢更洶,我們又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就叫了911。救護人員七手八腳把我送上救護車。我躺著,吃力地抬了一下頭往後看去,我看見了先生。先生知道我每次離開他單獨外行時心裡都會很難過,就對我說:「我帶點東西,隨後就到!」 果然,到了急診間後,和護士幾乎同時走進來的,就是先生。他把特意帶來的毯子裹我身上和腳下,哇,真舒服! 思路再往前,二十一年前,也是夜裡……也是在先生的車上……也是去醫院。不過那次不是去看急診,而是去分娩。大約三十六個小時過後,我躺靠在先生的車上回家了——這時車上不是兩個人,而是三個人:大寶貝安安穩穩地坐在嬰兒座椅上。一到家裡,感覺暖烘烘的,原來先生事先把暖氣打開了。那時候我們還是新移民,一方面忙打工,一方面勤儉節約,暖氣是不常開的。剛出世的兒子到家時,家裡是從來沒有過的溫馨。先生說他當時的感覺是,這個家全在他的肩膀上!月子裡,他每日工餘給孩子洗澡換尿片,還要為我做一碗其香無比的薑絲酒蛋! 四年半後,我們又有了二寶貝。二十多年來,風風雨雨,坎坎坷坷,先生總是保持樂觀積極的心態。愛閱讀的他和我分享一則名言:對悲觀的人來說,生活是答案;對樂觀的人來說,生活是問題。我一時不解,問其中邏輯,先生解釋說:悲觀的人總是希望生活本身能提供現成的解決問題的答案,他們承受不了生活的問題;而樂觀的人,他們知道生活本身就是我們要不斷去應對的問題。 先生就是那麼一個不斷積極地解決生活中各種問題的人。小到水管的一個小介面,抽油煙機一個小螺絲,或是孩子一粒西裝扣子、一副鞋帶;大到房子、車禍、孩子們的學業前程……他都一樣樣應對了下來。 高速路面不平滑,我側躺著,能清楚地感受到輪胎和路面的碰撞。我睜開眼睛,看著先生的背影,想起了他的散文《月光路》的一句話:「現在我只想月亮的好。想著她終要離去,不覺生出茫茫的愁緒來。」 大學時代,那些風流倜儻的情種男生,常惹得少女們意亂情迷。我清楚記得先生給我的第一個禮物:那是在嚴冬的北京,一根熱氣騰騰的老玉米,放在他凍紅了的手上。我有時會覺得先生另類,不夠浪漫瀟灑。結婚、有了孩子以後,一起度過許多關卡以後,我慢慢體會出來,先生的浪漫和他的憂愁一樣深沉。他最喜愛的歌曲是電影《角鬥士》主題曲,那首由女聲吟唱出來的深沉、哀傷、悠揚遼闊的《我們自由了》。很快,我也愛上了那首歌。移民以後不久,我信了主,先生一直沒有信。不知為什麼,很長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沒有欲望祈禱我們在天國裡再度相遇。而今,車隆隆駛在茫茫的夜裡,我的眼睛凝視著專心駕駛著的先生,手摸著他為我蓋上的毯子,還有那杯紅棗枸杞桂圓薑湯,一種純純的、重重的東西縈繞全身。我的心在和上帝說話:今後,無論哪裡,天上人間,我都要和這個男人在一起! 先生已經很久沒跟我說「我愛你」了,他說老夫老妻了說那些幹什麼。我想在這個寒冷的冬夜裡,在先生背後這個暖暖的角落,我已經不再需要那一句能發出五光十色的話。那句話實際上,已經融進了我每分鐘的生命活動裡。我可能還沒跟先生說過,我這麼樣辛苦地打著這份工,其實大半是為了他,我想用這份工作的收入,來支持他的許多夢想。而他對我夢想的支持,更是有目共睹,不言而喻的了。 第二天天色明媚,先生帶我去醫院。我因為頭暈走路不穩,一路上緊緊拉著先生的胳膊,頭靠著他的肩膀,我們就這麼樣走進醫院大門。這時候,「情人」、「愛人」……那些詞在我腦海裡漸漸淡出……春去秋來,鬥轉星移,兩個人作為生命的共同體,一同穿越夢想和現實,穿越高歌低吟,悲歡離合……那種默契承諾,那種不再有了關係的關係,如同月色星空一般圓融、幽深、淡定和堅不可移。人生大浪淘沙,該忘的終歸會忘,留下來的是真正與你的生命手牽手,風雨同舟的那個人,那些日日夜夜…… (原載美國僑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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