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李渝二三事 (張讓)

散文

回想李渝二三事

張讓

右起李渝、焦明、張讓 張讓提供

右起李渝、焦明、張讓 (張讓提供)

到宜蘭玩,遊覽車過雪山隧道,雲氣籠罩沿途山頭,李渝多情地看,說:「真美!好美!」無疑,美是她遊弋的江湖……

 

一、

認識李渝很晚,相處時間更短,說起來不過幾天。

匆匆幾天的交情,不能說真知道她。有的是印象,深刻難忘。

初見李渝是四年前,2010年北美華文女作協在台北開會。

一天會上來了個客人。赫本頭,額前一撮微微翹起,幾乎像個調皮的小男生。黑衣,平底涼鞋,不動時沉靜,說笑起來爽朗。全身上下氣味不同,就是灑脫兩字。

這人是誰?是李渝,陳少聰朋友。便認識了,幾個人聊起來。談到她在台大寫作班的學生,充滿愛護欣賞,說現在年輕人想像力非常豐富,寫的東西奇奇怪怪,看不懂。談起一兩當代文人卻挖苦嘲弄,毫不留情。我立即覺得這人可愛。

像個小男生的帥氣李渝  張讓提供

像個小男生的帥氣李渝  (張讓提供)

那次開會最大收穫,便是認識李渝。

那晚李渝要帶幾人去看畫展上館子,我可惜有事沒法去。隔晚會完和焦明到她那時待的台大宿舍坐坐,就在溫州街附近。從開會地點走過去,巷裡不少各式小店,一路隨意看看。見到一家我給櫥窗誘進去,賣大陸做的服裝背包,一件紅衣搶眼我指給李渝看,她說好看買呀。只不過我喜歡看人穿紅衣,自己不大穿。我又受一些蠟染棉布背包吸引,李渝也說好看。混了一陣我買了個藍染棉布包,才繼續走到她住處。

她先讓我們在客廳坐下,自己到臥房裡找鑰匙,喃喃自語,到處翻看都沒有,似乎心神散漫。我和焦明坐沙發,後來她大概是找到了也過來,給我們橘子吃,坐背窗沙發椅,和我們成九十度。問她一些當年情事,主要談她的中國藝術史老師高居瀚(JamesCahill),他多麼有學問,見解多麼獨到,他的書多麼好。

中國藝術史我一竅不通,可惜鴨子聽雷。搬出史作檉《哲學觀畫》裡一個我覺得有趣但似太過武斷,說中國山水畫從直軸到橫軸,是從肅穆高遠走向裝飾淺薄的觀點來討教,讓她嗤之以鼻:「胡說八道!那個人不懂,根本胡說八道!」

聊了一陣,她忽然想到是晚餐時間了,問我們餓不餓。我們還不很餓,決定過會再說。繼續聊了一陣,她又想到是晚餐時間,該出去找吃的,要吃哪家,但只說而已,三心兩意,似心不在焉。坐了不知多久,她又想到真的該出去找吃的了,才起身出門。

她本想到巷口的紫藤廬去,但太晚已經關門。沿新生南路朝台大方向走,不久看見一家越南館子進去。幾乎沒人,我們叫菜很快來了,吃吃我說不是太甜就是太油,李渝說:「這不好,那也不好,你這人難伺候!」一言切中,我不覺笑了,彷如受到恭維。後來這話李渝又重複了一次。回美後一次我們逛大都會美術館,在裡面的自助餐廳午餐。我的沙拉裡有一些黃葉爛葉,我一一挑出,最後沒吃完就不碰了。李渝見了問:「你的沙拉怎麼,就不吃了?」我解釋,她挑吃了幾口:「還好嘛,可以吃。你這人難伺候!」我依然覺得好笑,像聽到什麼妙語。因為她直,有話就說,不轉彎,不裝點。我也是這樣,因此格外會心。

會完到宜蘭玩,遊覽車過雪山隧道,雲氣籠罩沿途山頭,李渝多情地看,說:「真美!好美!」無疑,美是她遊弋的江湖。那種歡喜讚嘆,正是「我」在短篇〈待鶴〉裡讚不丹公主身上紅裙「美不勝收」的那種聲調表情。路繞山轉,她一下在左邊照相,一下換右邊欣賞。我悄悄拍照,想捕捉她專心看景的表情。那幾天只要有機會我便照李渝,有時偷照,有時請她讓我照。然沒有一張好的,沒抓住我心中她介乎天真和瀟灑間的丰采。

到宜蘭文化村各自走散了,後來在一家絲緞花店撞見,那些花形各異極盡鮮豔小巧的別針我沒興趣,但李渝買了隻大紅的,很正的紅,焦明也給女兒買了隻一樣的。後來李渝戴在黑衣上,確是大方好看。經常東西本身未必有絕對美醜,看搭配,有品味的人就是會搭配。李渝穿衣多是素色,黑居多,肩個大口袋式黑皮包,舒適寫意的那種風格。

回美後有一段時間以電郵聯絡,並不常。冬裡,焦明和她約了逛大都會,也找了我。我和焦明各自從紐澤西搭火車進城,約在大都會進口大廳見面。李渝從紐約家裡搭巴士去,約在明園見面。我和焦明到了好一陣子,幾乎不確定李渝是不是會來,終於她到了。於是便就近看乾隆宮中器物特展,一路李渝指出趣味處。大多傖俗不堪,讓她搖頭:「乾隆這人品味實在差,這些東西老實說真是難看!」我們一致同意。於是儘管一堆家具器物俗氣刺眼,我們品頭論足邊罵邊笑,竟像小孩逛動物園那般有趣。接著看了另一個《窗景》特展,是一些19世紀歐洲畫家描繪窗景的作品,主題有意思,但有些畫作我以為相當平庸,特地引了李渝去看,指指點點批評,竟沒遭她取笑。

將近五點李渝先走,怕錯過了回家巴士。分手前推薦我和焦明去看現代廳裡德國藝術家安森.基弗(Anselm Kiefer)的〈海邊的波希米亞〉:「那是真好!你們一定要去看!」我們不知安森.基弗何許人,既然李渝說非看不可,便孜孜穿越博物館迷宮去瞻仰這位基弗先生大作。焦土色調似浩劫荒原,開滿一大片野生罌粟花,幾乎占了整片牆,果然撼人。這我後來寫在了探討快樂的〈有一種謠傳〉裡。

二、

書架上有幾層我專放「另眼相看」的書,李渝《溫州街的故事》便在這樣一層,和尼采、卡繆、卡夫卡和班雅明等一起。我抽出《溫州街的故事》,發現緊鄰是《過於喧囂的孤獨》──多恰當的巧合!

大學時代,溫州街一度我常去。那時我和一個美國人學會話英語,他便住在溫州街一棟公寓裡。那段溫州街沒什麼氣質,多是公寓,不像李渝的溫州街充滿了情調和歷史。有幾年時間,我經常在溫州街進進出出,不知道這條街最終會帶我到美國,多年之後會認識李渝。

第一次見面時,李渝送了本印刻雜誌做她專輯那期,封面便是她。當晚我就讀了,那篇〈待鶴〉實在喜歡。回美後又重看了不知多少次,只能套李渝自己的話:「真好!」好些句子正正寫中我心,平白而又詩意精準,分明是出自她靈魂深處的話,我幾度拿來引用。

在〈有一種謠傳〉裡,我寫到〈待鶴〉:「字裡行間都是一切隨時隨地可以坍塌幻滅的不安,然又近乎奇蹟的,最終的意象是上升的,在回憶、夢幻、憧憬和生命本質的堅韌合作之下,死者固然不能復生,但傷痛可以轉化,時間走成了空間,空間又召回時間,於是時空繼續,個人繼續,生命繼續。」

〈待鶴〉寫無常和失落,嵌在中間的是憂鬱症的內在景觀,應是李渝自身所見。從尋鶴到待鶴,從尋美到尋夢,我看見李渝在生死之間猶疑。處處是深淵與荒原,死亡隨時在招引守候。然而,有松棻來入夢,便仍可以繼續。

這時對照結局,我的說法幾乎成了諷刺。誰知最終,畢竟個人無法繼續,生命無法繼續?寫作當時,怎麼可能預見將來?正如〈待鶴〉裡面,這個我彷彿引用了無數次的句子:「只是一個偶然,在一個片刻,命運變數出現,不能預測,沒有警告,如此決斷,分毫不能商議或妥協,生命如何是這樣令人恐懼地倏忽和虛無!」

李渝專心看景拍照,不知道自己的身影也被捕捉。 張讓提供

李渝專心看景拍照,不知道自己的身影也被捕捉。 (張讓提供)

大都會以後便難得和李渝聯絡上,除了收到她贈的新書《拾花入夢記:李渝讀紅樓夢》。書封俗麗又兼典雅,很有「紅樓夢」味。打開,黑色筆跡題了:「慧貞消夏,二○一一年八月暑日紐約」。我立即讀了,文筆通俗流麗,充滿趣味,尤其第一篇便是〈美麗的顏色〉──我也曾寫過顏色,現在還是在寫。最讓我驚奇的,是她大力為賈政和妙玉辯護,讓我另眼重估他們。

之後焦明多次電郵她都沒有回音,我寄自己新書《旅人的眼睛》到紐約大學給她也不知她收到了沒。我們納悶怎麼她就無聲無息了,猜想是不堪煩擾。

忽然三年過去了,一天收到焦明電郵,說李渝病了,極盡痛苦。三個月後,她自殺死了。

今人,一下成了昔人。

將一個人重新歸檔,變成過去式,是這樣冷血的事。原來活生生的人,沒有了。

然死者已矣,「如此決斷,分毫不能商議或妥協」。

唯獨死亡斬斷未來,並不勾銷過去,那森黑背景更反襯出生命本身:澈亮的藍空,成V字型飛行搖曳的黑頸白鶴翩然來到……

鶴來鶴去,小說必然要結束,故事終究要完。一切都在變成回憶。

待鶴人已去,從此要一窺李渝丰采,只有到字裡行間去追尋了。

(原載聯合報2014/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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