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萊齊拉  (王乃驥)

散文

葛萊齊拉 — 我的文學初戀之書

王乃驥

「誰的眼睛是如此無光,誰的心是如此矇暗,生來會不愛她?」(摘錄自原書第95頁)

我緣何念念於葛萊齊玲娜?

任日月在轉,生命在長,

來罷,來罷,完美之戀,

「我寧幻想,不願涕泣泫零。」

 

「舊時往日」,再次追尋!

師恩與友誼,確能助我抒心寄情.

來罷,自由,「向我的靈魂去處!」

我心執著,我情虔誠。

 

請問知否葛萊齊拉(Graziella)?

對你,也許會很陌生。於我,有幸在七十年前已知其為書名,亦是書中女主角之芳名,暱稱即葛萊齊玲娜(Graziellina)。該書不是用筆就能寫出來的,而是作者拉馬丁(Alphonsede Lamartine,1790-1869)靈魂深處,漚心瀝血哭著祭弔的新潁誄文輓詞:前面為散文式小說,後面乃一首整整十頁的長詩。較之紅樓夢寶玉拜祭晴雯的「芙蓉女兒誄」,似乎尤勝。惟晴雯與葛萊齊拉去世時,皆是芳齡十六,若單就此點而論,兩書相同。拉馬丁係法國詩人,精通歷史,喜好旅行,又是革命家、外交官。十九世紀下半葉至二十世紀上半葉,這本世界古典文學名著風行一時。早在一九四三年,葛萊齊拉一書便成為我心靈港灣上的第一座燈塔,不但影響我終生對文學的嗜好癡戀,而且永固師恩友情,浩蕩無涯!

 

生命的浪花

遠在七十六年前,正逢中日戰爭之際,隨著人潮,全家分批撤退逃亡四川。我先在北培天生橋鄉間唸小學,後往合川國立第二中學初中分校,住校就讀。從初小四年級到初中一年級,這段童稚青少年的歲月裡,我沉溺迷失於神怪武俠小說的天地裡囫圇吞棗,眼睛看的是〈封神榜〉,〈草木春秋〉,〈火燒紅蓮寺〉,〈荒江女俠〉……,腦海想的是元始天尊,二郎神,南俠展昭……。

一九四三年秋季開學,初二上學期,甲班的國文課換了一位新老師,藍布長袍,仙風飄飄。開口講課之前,先露一手,眾目睽睽之下,祭起他的法寶–粉筆,雙手左右開弓,同時在黑板上疾書,龍飛鳳舞,右手書其大名「王聿均」,左手寫下籍貫「山東」。大家看得目瞪口呆,在我青稚的眼光裡,恩師恰如小說裡的神仙一般,從天而降。新老師,新教材,國文課立即改觀。從第一堂課起,恩師便傾囊相授,引經據典,現身說法,侃侃而談雪萊的名句:「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歌德臨終之豪語:「打開窗子,請再給我一點光明!」濟慈的絕唱:「美就是真,真就是美。」冰心之小詩:「童年呵!是夢中的真,真中的夢。」又談徐志摩,紀德,羅曼羅蘭……,或介紹中外名著「茵夢湖」,「世說新語」……。灌輸我們新名詞,新觀念和新思想。

國立二中位於嘉陵江畔,師生常常擺渡來往兩岸。有一次,恩師在課堂上問道:渡船打漿搖櫓會引起水波,這象徵甚麼?我未加思索,冒冒失失衝口而出:「生命的浪花!」當時,恩師未置可否,只是微笑,點首不已。一剎那,我們心靈之間相通契合,似乎毋庸解說。惜哉!惜哉!學期終了,恩師也悄悄地走了。正如徐志摩別康橋之詩所說,雖不曾帶走天空裡的一片雲彩,却帶走同學們的無限念想,還為我留下兩朵浪花:其一,恩師竟然向我索取一篇作文,送給他留作紀念。如此鼓勵學生,聞所未聞,受竉若驚,惟有感激涕零。(恩師走後,次年春、初二下學期,全校舉行作文比賽,題目是「會操記」。不分班級,人人必須參加。我僥倖獲得第一。自此之後直到大一,我的國文分數,在全班之中總是獨占頭鰲,幸未有負恩師厚望。)其二,恩師送我一冊世界文學名著〈葛萊齊拉〉,作為臨別紀念。這是我第一次收到如此珍貴的禮物。翻開第一頁,跳進眼簾的,不再是飛簷走壁,也不再是半空中有青白兩道劍光惡鬥廝殺的景觀。而是心靈、生命、自由、詩人、旅行者丶海、大自然、新世界等等的新名詞。以及令人思索的語句,諸如:「自由是人類(有)神聖理想的明證,就是牠是青年的最初幻想」;抱有偉大幻想的人們有「雙重幻想:戀愛和自由。」以及「青年的心靈中震盪著的三種感情一愛情,愛國心,對於偉大的政治活動的熱好,不期而合。」

葛來齊拉「這朵海的花」,「這位在太陽和海中長大的美麗女兒」,「她的生命就只有愛情」,「自從她愛,宇宙便成了愛情」。她向拉馬丁宣誓道:「我可以死,但是我不能除你之外再愛上別人。我從來沒有求你愛我。我從來沒有問過你是否愛我。但是我,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這篇愛的宣言,精美絕倫,只能出諸於神靈之口,因而,狹義的葛萊齊拉,似乎只是上蒼為人類精神世界丶造就一尊活生生的愛之神,人見人愛!葛萊齊拉在太陽和海水裡長大,所以她是屬於大自然的,這與漢家女兒形成鮮明的對照。例如,西廂記的鶯鶯、牡丹亭的杜麗娘、紅樓夢的林黛玉,都在花前月下與井水邊上長大,自當屬於亭台樓廂人為世界的,乃係才子佳人另一類的愛。

廣義的葛萊齊拉,卻是最完至美的精神偶像,或可稱其為完美之神,集真、善、美、愛四者於一身。或謂不然,則請聽當事人的證詞。拉馬丁就稱讚道:「這位海和太陽中天真爛縵的夏娃。」她具有真,應屬無疑。詩人濟慈謂:「真就是美」,故爾她具有美,亦應無疑。更何況拉馬丁很明確地說她是「美麗的女兒」,尤足為證。另外,葛萊齊拉的嘴和兩唇較法國婦人略厚而濶大,拉馬丁據此特徵認為她「心地善良憨直」,她具有善的一面,也獲得明證。葛萊齊拉對於愛情的執著,竟然在青春妙齡十六之際,即步「殉教者」後麈,成為「愛的犧牲者!」如此虔誠執著,激發了我的另一種執著,全心全意嗜好閱讀、欣賞、享受文學,其樂無窮,雖非專業,卻終生不棄,悉皆種因於此。

由於恩師的啟蒙指點,葛萊齊拉之吸引誘發,從此跳出武俠神怪的天地。心靈的門窗為之敞開,視野全然擴大。漸次探索另一個嶄新的精神世界,生命欣喜鼓舞,人生充滿恩愛,宇宙青春光亮。

文學好因緣

人生得得失失,我擁有葛萊齊拉一書共計三次。

第一次是恩師王聿均教授賞賜我一冊。惜戰火無情,一九四九年流離逃亡,盡失所有。這份最富紀念性的大禮,僅只陪伴了我六年。初戀之物失後,總是念念不忘。每思自購再補,終因時機不巧,未果。

第二次乃華府文友知交杜明博士慷慨贈送我一本。事屬意外,二〇〇九年二月我自美赴台接洽印書出版。事畢臨別時,王師母劉新生女士送給我一些台灣文訉資料。其中有封德屏主編的《文學好姻緣》一書,收集了恩師所撰「抒心和寄情」一文。另外還有四十三位台灣前輩作家、執筆「自述與文學的因緣,創作歷程。」返美後,我仔細拜讀此書,看到作家徐薏藍如此寫道:「這令我不能不提到影響我們癡迷文學的關鍵人物,就是高中教我們兩年半國文的李鳳書老師,記得全班愛煞了法國作家拉馬丁的〈葛萊齊拉〉,這本散文式小說,情節感人,文辭優美,讓人百讀不厭。」走讀至此,情不自禁地跳起來。我愛其書之熱忱,竟與北二女全班同學不謀而巧合,既驚又喜,天下葛迷同好何其如此之多!嗣後告之杜明,並將徐薏藍所寫示之,好讓她分享這段文學因緣巧合之小趣事。豈料二〇一〇年杜明趁去台北之便,大肆搜索,不殚其煩,終於找到《葛萊齊拉》,帶回一份送我。久別一甲子後,重逢初戀之書,自然喜出望外,彷彿完璧歸趙,我却坐享其成,全拜好友所賜啊!

第二次擁有葛萊齊拉,更加領悟,何以恩師當年會送我此書。因為,他係拉馬丁第二。恩師也是詩人、旅行者,又專業歷史,三者俱備。國立第二中學「北京校友通訊」上(二〇〇五年十月月),就有位馬自天同學回憶道:「歷史老師王聿均不修邊幅,說話像做詩,說到愛琴海時:天上的雲彩是曲線,海浪是曲線,海岸是曲線,到處都是曲綫的美。」我手邊還存有恩師出版的《燕琹詩稾》與《蒼茫之佇立》兩本詩集。他年青時便各地旅行教國文與歷史兩課,大學畢業才二年,就己經有教過十所學校以上的記錄。恩師去二中之前,從末在仼何一所學校教満整個學期,二中是第一個例外。

人生聚散無常,自合川與恩師別後,兩地相隔,聯絡隨之中斷。一九四九年底,台北火車站川流不息的人潮之中,我突然發現一個熟悉的背影,藍布長袍、急忙追上去一看,果然就是濶別六年的恩師。重逢再聚,自多機會趨前晉謁,往往長談至深夜。其時,恩師主編公論報「日月潭副刊」,經常鼓勵我寫稿發表。及至一九五六年,我離台來美。聚後又散,但常有信函往來,偶亦回台探視,始終保持聯繫,當時,恩師擔任台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所長,並兼各大學歷史教授。研究講課之餘,仍醉心於文學園地,筆耕不輟。恩師史學専論與文學著作等身,既是史學専家,又是抒心寄情的詩人!

好書應該流通,但自來好書有借無還。杜明送我的書本借出之後,便不知去向。曇花一現,我懊惱不已。杜明知曉後,不動聲色。等到二〇一三年春她又因事赴台,再度送我。這是我第三次擁有葛萊齊拉一書。朋友之間互相送書,事屬平常,惟此次杜明所為,允非尋常。不但得其書,還得其 "人"。原書之外,又附加一幅葛萊齊拉的油畫像。為此杜明不辭辛勞,尋尋覓覓,居然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的網址上找到了。當我第一眼見到葛萊齊拉的油畫肖像,正如《紅樓夢》第四十三回水仙庵的「那老姑子見寶玉來了,事出意外,竟像天上掉下個活龍來的一般。」

耋齡暮年,我第三度擁有《葛萊齊拉》,珍惜尤勝往日,仍舊一字不漏,慢嚼細咽,重溫舊夢。自由幻想之火,熊熊依然,生命心靈之光,閃閃如昔。特草此文,以誌師恩浩蕩無涯,友情契深永恆。(華府2013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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