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返腳瑣憶 (楊芳芷)

散文

「水返腳」瑣憶

楊芳芷

─ 汐止老街人,老街事

2011年我回台停留二個月,朋友們問我何以這次待這麼久?我說除了開會外,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尋根」,探訪我離開多年的故鄉「水返腳」。現在它法定的名稱是「新北市汐止區」。

我的朋友們聽了噗哧一笑,「汐止?什麼〞尋根〞?」她們以為尋根一定是去中國大陸。我1993年首次到中國旅遊後,廿年來,陸續走訪了不少大小城市及知名、或鮮少觀光客、卻具有歷史意義的景點。只有一種心情:我只是個觀光客!對中國大陸,從來沒有萌生所謂的「尋根」意念。

對我來說,我的根是在早期稱為「水返腳」的汐止。我出生在「水返腳街」,即現在的中正路,如今被稱為「汐止老街」。現代化的新北市汐止區,我對它全然陌生。我記憶中的汐止,許多的人與事,景與物,在我成長過程中都在腦袋中留下了鮮明的烙印,迄今清晰如昔,彷彿我不曾離開它太久!

「汐」說從頭

汐止舊名水返腳,此地名的源起,是因為基隆河受海水潮汐影響,潮漲到此為止,故稱「水返腳」;日治時期取地名原義,改和式地名「汐止」(shiotome),並沿用至今。水返腳位於台北盆地東北隅,基隆河中游,西北方為大武崙丘陵,東南方是南港山脈,四周有大尖山、姜仔寮山、五指山等。全區地形多元,僅在基隆河沿岸有狹長的平原,氣候常年多雨。

汐止境內昔為凱達格蘭平埔族(峰仔峙社)所在地。根據余文儀所著的「續修台灣府志」所記載,在1758年(乾隆 23年)前後,漢人已在此形成街肆,延用平埔族的舊名稱為「峰仔峙庄」。發展至今,算算也有250多年的歷史。

清咸豐10年(1860年)台灣開港後,許多外國人來台設立洋行進行貿易。淡水至大稻埕(今迪化街附近)間,機動船隻往來頻繁,商人溯淡水河而上,沿河收購茶葉。汐止茶山遍佈,附近山區的茶農,如平溪、石碇 、瑞芳等地,先將茶葉運至水返腳的茶館,將茶葉精製好後,即利用基隆河運至大稻埕;又由於汐止位於基隆河中游,有許多支流深入附近山區,無形中使汐止成為附近山區土產輸出及雜貨輸入的集散地。

「吾生也晚,」沒能親眼目睹中外商賈利用機動汽船頻繁往來基隆河道最榮盛時期;吾生也不晚,在汐止今日呈現與往昔全然不同的面貎之前,我曾有20多年的時間,生長在如今人們讚許、感嘆或惋惜它風華不再或已然消失、但極具有歷史意義的人文景觀中,有幸親炙它們的氣息與脈動,感受它們的溫暖與擁抱。縱然我離鄉已久,居住他鄉的時間遠超過汐止,我仍認定,昔日這被稱為「水返腳」的汐止,是我的根,是我永遠的家園。我成長過程中的生活點點滴滴,如今就像一部紀錄片,片中呈現的景象雖然老舊,卻能忠實清晰地反映我在「水返腳」的歲月!

中正路是汐止最早開始的一條商業街,素有「汐止第一街」的美譽,過去的發展留下許多精彩的歷史空間,如:牛稠頭碼頭、保甲路遺址、濟德宮(媽祖廟)、忠順廟(能久親王神社遺址)、汐止公園(清末石碇堡遺址)、公有市場(日治七星郡市場遺址)、農倉(汐止公學校遺址)、華南銀行(日治衙門遺址)、汐止教會、隘門遺址等。而老街亦不乏超過三代經營的老店,如:蔘藥行、醫生館、香舖、棉被店、布商、茶行、米店、打鐵店、百貨行、冰廠等,使得老街目前仍是深具地方特色的居民生活消費空間。

我們住在現稱為「汐止老街」的中正路174號,房屋建築呈狹長型,一般的店面寬。最前頭是店面,接著中間有走道,兩旁各有兩間臥房。再下去是天井部分,有廚房、廁所及一口水井。再往裡走,格局和前頭一樣,兩邊各有一客廳兼餐廳及兩個臥房。之後就是後院子,沒有竹籬或圍牆。後院外就是一大片竹林,基隆河從旁流過。

醫生館夜半犬吠聲

小學時,老師總是給一大堆作業,我白天貪玩不作功課,晚餐後寫沒幾個字就瞌睡連連,忙於「顧三頓」的父母從來不管我的功課。因為作業沒做完,我經常自己半 夜驚醒起來,爬上房間內五斗櫃上就著一個小板凳寫作業。窗外烏鴉鴉的,多雨的汐止總是淅瀝淅瀝地下個沒完沒了。隔鄰不遠醫生館的狼犬,半夜經常哀嚎不停。從小聽大人說,夜半狗哀嚎,是因為它看到人眼看不到的鬼魅出現,這更增添了恐怖氣氛!我覺得自己像個被遺棄的孤女,沒人關愛,淒慘無比!父母沒有逼我做功課,七、八歲的我,就這樣一手抹眼淚,一手寫作業!

小時候經常看病的兩家醫生館有兩間:一就是離我們家只三、四戶,內兒科醫師余祖添的診所。夜半經常哀嚎的狼犬、就是他家飼養的;另一間經常光顧的醫生館是座落在中正路街尾的「和安醫院」林坤萍醫師。

1945年初,二戰近尾聲,日軍已是強弩之末,卻仍作困獸之鬥,徵調了59位台籍醫師、 3位藥劑師及 80位醫務人員,搭上「神靖丸」,從高雄港出發,開往南洋前線,那時太平洋上空已是美國空軍的天下。汐止的林坤萍醫師,是被徵調的59 位台籍醫師之一。當年1月12日,「神靖丸」行駛至西貢外海被炸,全船342位乘客,死亡247人。林坤萍落海漂浮數日僥倖獲救,回到汐止家鄉繼續懸壺,服務鄉梓。他的兒子林勝藏是我的小學同學。

汐止神社「忠順廟」是我的教室

汐止神社建於1937年(昭和12年),稱為「能久宮」,祭祀日本北川宮能久親王。1894年,中日甲午戰爭清廷慘敗,被迫割讓台灣。1895年,能久親王率領日本近衛師圑自北台灣三貂嶺澳底登陸,一路進軍台北城。當時汐止是日軍前進台北的中繼站,能久親王曾駐紮於汐止忠順廟的現址。近衛師團停留台灣半年,能久親王進軍南台灣時染病,(一說是中伏受傷),在台南去世。日本政府將能久親王曾駐紮的汐止住所定為「遺跡所」,命名「能久宮」。

台灣光復後,能久宮改名「忠順廟」。現在從外觀看來,汐止神社原建築應已遭拆除,忠順廟是中國式的寺廟建築,但廟宇周遭仍可看到神社留下的遺蹟。例如:石獅和石燈籠。石燈籠刻有「昭和十二年」、「昭和十四年」等字跡,以及奉獻單位的名稱等。

1949年,大陸政局變色,國民黨政府帶著上百萬軍隊撤退來台。一時之間,沒有足夠的軍營可以安置國軍部隊,就徵用學校教室安置士兵,教室被佔用了學生只好到校外上課。我就讀汐止國小,1950年升三年級時,學校安排我們在「忠順廟」上課。我家離忠順廟很近,走路大概三分鐘就可到。對我來說,到寺廟上課如魚得水,比到學校上課還高興。因為從我家到學校,走路大約要花一、二十分鐘,到忠順廟只要三分鐘。

現在忠順廟的周遭景觀,跟我逾半世紀前上課時有很大的不同。至少,就我記憶所及,廟前那座鳥居,沒漆成今日所見的鮮紅色;廟前連接大同路的一座石橋如今已被拆除,澈底消失了。我上初中一年級時,還曾在石橋上照了一張相,這是我生為汐止人,僅有一張有關汐止「古蹟」的照片!

基隆河的嗚咽

早期基隆河水量豐沛尚未淤積,從平溪(石底)迤邐至此,由台北注入淡水河後再流入海中。因海水潮汐至水返腳而止,使這段河道行船便利,成為水返腳先民及附近鄉民出入的主要交通要道,民眾進出台北城買賣貨物或辦公洽事,都在濟德宮(媽祖廟)的牛稠頭上下渡船。也因此地是海水潮汐的界點,又是基隆河水運的終點,造就了水返腳早期的繁榮及人文的鼎盛。

汐止多雨。我小學五年級時,一個雨後放晴的日子,泥土地的操場還滿是小水坑。學校突然下令舉行全校大掃除,因為第二天上午台北縣教育局督學要來查訪。督學的考評關係校長的升遷或去留。於是,當天下午我們停止正常課程,奉命打掃教室。每班學生像被打了蜂窩似的蜜蜂,提著小水桶從教室飛進飛出,幫忙提水供同學擦洗課桌椅,沖洗教室及走廊水泥地。

校園內的自來水嚨頭究竟有限,排隊等待取水的學生排了一大串。學校臨基隆河,有些學生就跑到基隆河邊取水,因此發生學生溺斃的慘劇!

大雨過後的基隆河,水量充沛水流急湍,河邊泥土鬆軟。有位女生到河邊取水時不慎滑倒,掉入河裡。有兩位男生剛好也在那邊取水,見狀立即趨前伸手想拉住那位落水女生,結果兩位男生也相繼滑倒掉入河裡。

幾乎就要全部滅頂了,剛好有一條小船划過,船夫見狀立即跳入河中救人。兩位男生幸運獲救,最先掉入河中的女生,船夫沒看到她,以為只有兩個男生落水,女生不幸溺水喪生。記得當時學生掉入河裡的消息傳出,學校也不知道到底有幾位學生掉到河裡,各班導師立即把學生關在教室裡點名數人。我們從教室窗口看出去,好像全汐止的學生家長都跑來學校了。他們心焦如焚地跑過一片爛泥巴操場,衝向教室,尋找他們的子女。

在這場悲劇中,獲救生還的兩位男生之一林勝藏,是我一至四年級的同班同學。他的父親就是早期汐止名醫林坤萍。他的「和安醫院」,是我們家大小有病時光顧的醫生館之一。

至於那位不幸溺水身亡的女生,低我一年級,名字好像叫「春子」,就住我家斜對面。她沒有父母,由祖父母撫養。我倒清楚記得她祖父名叫「烏秋」。

春子溺水三天後屍體浮出。遺體運回家後就被放在屋前走廊的一扇門板上,我看到她的右小腿,有長長一大塊皮膚不見了,裸露出淺黃色的脂肪。從那時起,我一生怕水,怕走在河邊。

靜修禪院的尼姑

「秀峰山靜修禪院」原為汐止望族「蘇厝」蘇大老所捐獻。「大老」於街上開茶行,也做「營官」,有六位妻子。大太太「蘇老娘」因見夫娶多妻,起了修行念頭,遂於民國前二年(1909年),命其子「蘇爾民」蓋了禪院,當時俗稱「菜廟」,因是私人靜修道場,故稱「靜修禪院」。

蘇老娘帶了長女「蘇番婆」及三位同修進住禪院。不久,蘇老娘與長女相繼往生,三位同修各自返家,禪院一度無人管理。

「蘇爾民」的女兒「蘇嬌燕」居士由於不婚,常年在家學佛,對漢學的詩詞歌賦有相當造詣,是「灘音詩社」的成員。她父親要她管理禪院。燕嬌居士就聘請基隆月眉山「靈泉禪寺」住持「善慧和尚」兼任禪院住持。但靜修禪院屬女眾道場,由和尚管理,諸多不便,因此急欲找尋適當的比丘尼來院管理。

1935年,台灣大甲大地震,位於苗栗桂竹林的「弘法院」倒塌。在基隆「阿屘姑」的引薦下,聘「弘法院」比丘尼「玄光上人」來接管禪院。當時隨同「玄光上人」北上者共計七位師兄弟。玄光上人又邀同參「達心上人」共同來院擔任「當家」。禪院頓時僧尼興旺。

「蘇厝」為讓禪院僧尼安心弘揚佛法,遂將七、八甲山地及 三甲多的水田地,全部捐贈禪院;而兩位上人為方便接引更多信眾,開始擴建殿宇,增設寮房,擴建工程於1943年完工,禪院初具規模,成為正式的道場。

1949年,兩位上人迎接「慈航菩薩」及26位青年僧人來禪院供養。靜修禪院原為女眾道場,所以另創建「彌勒內院」供慈航師生安住,並興辦男女眾佛學院,開講因明、唯識、楞嚴等大乘經論。

慈航法師為台灣首位開創佛教教育的第一人,很多人慕名前來聽法,禪院盛況空前,一度成為台灣最有活力與影響力的佛教教育中心。

1954年,慈航法師圓寂。法師圓寂時採坐姿,遺體安放在一個缸裡。五年後開缸,他肉身不爛。有幾天禪院開放信眾上山參拜。消息傳出後,來自各地的信眾絡繹不絕,每天數以萬計。

身為汐止人,我也跑上秀峰山,在彌勒內院看到慈航法師不爛的肉身,被用米色的布條,從頭部往下一圈一圈地纏繞著。內院瀰漫著強烈剌鼻的薰香味及石膏味;慈航法師渡成金身後,我也曾上山參拜。

現在的彌勒內院院址,不是初建時的地點,而是更移往山上蓋成的。從山下到山上,有電梯設施,方便信眾及遊客上山朝拜或瀏覽。從山上鳥瞰,汐止市區景觀,盡在眼底。

靜修禪院現在的外觀是擴建後的禪院。半世紀前我在那裡溫習功課時,是在禪院前院子樹蔭下的桌椅。我在這裡首次看到長相非常漂亮的尼姑,拿著英文書本大聲朗讀。

早期台灣社會對女性到「菜廟」當尼姑一事,一般認為:在人生道路上,她們一定是遭遇了重大挫折,如子女不肖、丈夫遺棄、情場失意、孤苦無依…等種種因由,才會看破紅塵,出家剃度為尼。

當我看到長相這麼漂亮脫俗的年輕小姐出家為尼,驚訝之餘,曾有一股衝動,想問她為什麼要出家?而出了家,為什麼還要念英文?(當時無知,以為佛經只有中文)畢竟膽小,當時不敢向這位尼姑提問,以解答我的疑惑。

由於近數十年來汐止景物外觀變化太大,已不是我記憶中的「水返腳」。這次我返鄉尋根之旅,特別央求跟我同樣出生在老街的表妹當嚮導,逐一對照老街的「今與昔」。我表妹一輩子居住汐止,她雖不曾看到蘇厝「起高樓」,卻實際目睹「它樓塌了」!

火車站前的蘇厝

蘇厝是日治時期水返腳富商李萬居的宅第。李萬居曾任水返腳庄長、區長和第一屆台北茶商公會副組長。這座大厝是他晚年經營茶業致富所建。後來宅第被轉賣給蘇樹森家族。蘇樹森的長子蘇爾民於分家後,才在離前站不遠的後火車站另蓋一間大 厝,一般稱之為「後站蘇厝」或「蘇大厝」。

火車站前蘇厝主建物2000 坪,庭園5000坪。建物造型為日本大正時期典型的紅褐色磚造和白色洗石子牆壁,並有大量拱門廊柱和玻璃窗門。兩層樓共有12個房間,各以迴廊銜接。主建物前有庭園,後有家院,前後各有一口井。這在當時僅見於富貴人家。

站前蘇厝地址在大同路二段549號,老街路底。前面庭園大門外就是中正路,省公路局在此設站。我上高中及大學,每天上學從家到公路局站或火車站搭車,都必須經過蘇厝旁的小巷,但一直到我離鄉前,因為不認得蘇厝家任何人,因此始終沒有機緣進去參觀過。

馬偕設立汐止長老教會

1872年9月26日,來台傳教的加拿大籍馬偕博士(George Leslie Mackay,1844-1901)和門徒數人在汐止佈道傳福音。兩年後,馬偕博士在基隆河沿岸的南港(三重埔)設立教會,成為他在北部傳播福音的重大據點。

三重埔教會設立以後,住在汐止的信徒週日禮拜時,就從汐止徒步到南港做禮拜。後來,汐止的信徒漸多,往返南港、汐止相當不便;馬偕博士於1875年9月設立錫口教會(松山)後,遂在1882年1月2日廢止南港教會,並在汐止設立了教會,汐止教會於焉誕生。1901年,基督長老教會北部大會將汐止教會命名為「馬偕紀念禮拜堂」。

馬偕博士在台傳教29年,曾為台灣病患拔了四萬顆牙齒,建立60所教堂,並創立牛津學堂(今台灣神學院、「真理大學」前身)。

汐止教會座落於汐止火車站前斜對面的小巷裡,教堂與站前蘇厝各佔據小巷的一邊。

我們汐止人習慣稱基督教汐止教會為「禮拜堂」。不知為什麼,雖然有10多年時間我每天經過汐止教會「禮拜堂」,卻從未想去做禮拜,或進去參觀。也許那時還年輕,心想教堂就在家附近,任何時間都可以去!因此錯失了親近它、認識它的機緣!

這次返鄉尋根之旅,我發誓無論如何,一定要進「禮拜堂」一探究竟,卻發現教會原址正在改建新教堂,鷹架高高架起。舊禮拜堂建築已經消失了,新教會尚未建造完成,我與汐止教會,終究無緣!

消失了的「台灣煉鐵」

我曾是台灣煉鐵公司的員工。

民國50年(1961)6 月30日,我參加了北二女中畢業典禮後,第二天,就到離家走路五分鐘就可到達的「台灣煉鐵公司」化驗室上班,一個月工資新台幣680元。這工作是我母親在我高中畢業前,就拜託在煉鐵工作的對面鄰居找來的。

那年台北大專聯招於7 月16、 17日兩天舉行,我向煉鐵請假兩天去考試,放榜時僥倖錄取政大新聞系。

我當台灣煉鐵公司正式員工,也就只有短短三個月。

但更早之前,1954年前後,我母親曾在台灣煉鐵工廠單身員工宿舍餐廳幫佣。有一年,我母親得了子宮肌瘤,大量出血。那時沒有所謂的醫療保險,父母賺得的工資,每月勉強只夠一家五人糊口,那來錢付龐大的醫療費?

走頭無路,母親向時任台灣煉鐵公司總經理的郭金塔先生,商借醫療費。醫師出身的郭金塔,因為承接了岳父─台灣煉鐵公司負責人陳逢源的事業,因此棄醫從商 。他秉持著行醫時「敬天愛人」的理念,同意借給我母親─工廠裡一個地位卑微的女工醫療費,使我母親在30多歲時,能夠進台北馬偕醫院開刀治療,不至於因貧病交迫求救無門而不治。

台灣煉鐵工廠遺址,現在是一幢幢的住宅公寓大樓,原來聳立三根鼓風爐的地點與周邊土地,則是蓋了國泰醫院汐止分院;三根鼓風爐曾被視汐止的文化遺產,後來卻變成一堆廢鐵,並遭到市公所拍賣,下場頗令汐止人扼腕!

台灣煉鐵、唐榮和大榮,曾並稱為台灣三大製鐵業。台灣煉鐵曾對我家有恩,而今工廠灰飛煙滅!滄海桑田,憶之思之,令人愁悵!

早年,從和平街到煉鐵工廠的小路途中有一道溪流,河水清澈,溪邊還有小片的竹林。我們住在和平街時,母親和鄰居三姑六婆,每天早晨都到這條小溪洗滌衣物。洗滌衣物時,她們嘴巴也沒閒著,彼此就里鄰之間大小瑣碎事,有的沒的,真的假的,交換情報,互通有無。小溪儼然成為現在所謂的「社區交誼中心」。

這次返鄉,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小溪是否依然健在?謝天謝地!台灣煉鐵工廠雖已消失無踪,小溪並沒有乾涸,溪水依然潺潺流淌著,兩岸增建了堤防,並標示著水位警告牌,想必是多年前汐止多次颱風導致的嚴重水災,讓汐止人對境內大小河川都不敢掉以輕心!

「柑仔店」的女佣

早年,台灣一般百姓柴米油鹽醬醋茶等日常民生用品,都可以在「柑仔店」(雜貨店)買到。我們家隔壁就是「福吉仔」經營的柑仔店。往昔民風純樸,柑仔店的交易,不需開統一發票或給收據。我們從未懷疑柑仔店福吉仔會擅自多加一筆帳。此外,如遇父親工資遲遲不發,不能及時支付欠款,福吉仔也不會到家追討,或藉故不肯賖帳。

我對柑仔店記憶深刻的一件事是:福吉仔夫婦僱用的女佣,居然未婚懷孕了。

當今社會未婚懷孕的女人「踢倒街」(多得是)。有些藝人未婚懷孕,還惟恐天下不知,乘機炒作新聞,召告天下。六十多年前的台灣社會,女人未婚懷孕,非同小可。她們被視為傷風敗俗,不能容納於社會。

福吉仔柑仔店的女佣,有著一張扁平臉,癱塌的箅子,容貎連「平庸」兩字都談不上。她平時都在店後面的裡屋煮三餐、清潔房屋等家務事,偶而在裡屋幫忙點收外面送來的雞蛋訂貨。平時,她根本沒有機會外出。

有一天,她居然被發現肚子大了,顯然是懷孕!

經過嚴厲追問下,她嚅嚅地說,只跟那送雞蛋的少年睡了一下,只有一次!

真相大白。我已忘記這件事後來怎麼收場的。

隔著柑仔店兩家的是賣蔬果的。這蔬果攤與公有傳統市場,只隔一條巷子。從這條巷子可通往基隆河岸及岸邊大片竹林。我住「社後」的蓮阿姨划自家小船送自家種植的蔬果、自家飼養的雞鴨到我家,小船就停靠在這附近的河岸邊。這裡就是「水返腳」昔日榮盛時代的「牛稠頭」碼頭。

中正老街經歷數十年來的變化,「人事全非」,我甚至認不出現在已屬於我舅舅的外婆那幢房子(我的出生地)!在表妹的帶領指認下,我才知道這幢房子店面租給賣滷味的,騎樓有蔬菜攤。老街環境吵雜,整條街現在儼然是個帶狀的傳統市場,屋主只要坐收租金就比他們自己經營小生意還划算;其他如醫生館,他們的後代大多能繼承衣缽,但將診所遷到較安靜的社區。我的小學同學林勝藏─和安醫院林坤萍醫師的兒子,很早就加入「無國界醫師」的團隊,已多年不曾返鄉。我看到和安醫院原址只剩下一塊招牌,店面前騎樓是賣童裝的攤販。

雖然中正路整條街的騎樓現在都變成攤販的地盤,老街靠往昔「牛稠頭」碼頭的公有市場依舊存在!表妹帶我進去指著邊間的一家店說:「記不記得?這以前是賣枝仔冰的?」我搖頭,毫無印象;在市場內,她在一雞肉攤前對著低頭忙於處理雞隻的攤販說 :「阿魯仔,伊是扁仔也第二查某子!得美國轉來啦!」這位年長的攤販抬起頭來瞪了我半響,他問:「汝是寶珠仔?」「不是,寶珠是我大姐,我是第二也!」他點點頭然後以肯定的語氣說:「汝有像恁老母!」乍聽之下,我眼淚幾乎奪眶而出。終於有陌生的汐止人認識我的家人,此時此刻,我感覺不再是故鄉的異鄉人!

走完整條汐止老街,我現在只認得一攤賣湯圓的。年輕時,我最喜歡吃這家的紅豆湯圓。記得當年賣湯圓的是個少婦;如今掌管攤子的是位卅多歲的男士。我和表妹坐下來,各叫了一碗湯圓,順便問老闆這攤位有多久了?他說:「41年了!」哇!終於讓我在老街發現一個「一路走來,始終如一」的攤位!我覺得湯圓的味道一如往昔!

穿過公有市場,走向靠基隆河畔昔日「牛稠頭」碼頭,是一座抽水站。

早期水返腳是基隆河水運的大站,為了人貨暢通,過渡港口和貨運港口不在同一個地點:渡船頭在老街下街口,牛稠頭位於老街的中央,如此貨物才可以快速的運銷。

但隨著基隆河的乾涸,船隻已經很難行走其間,牛稠頭的功能逐漸減弱,從1998年至 2002年,多次颱風帶來的水患,牛稠頭竟是洪水氾濫進入汐止街市的入口。因此,政府水利主管單位只好毀古蹟,建抽水站以守護居民的生命財產安全。

在抽水站旁的防汛高牆上有大型的藝術創作「水返腳圖騰」,圖騰裡的畫作容敘述著往昔汐止人與基隆河的互動情形,如:三分仔車載土炭、划龍船、洗砞仔、過渡船、過港迎親等。雖然如今古蹟不再,但「凡走過的必留下痕跡」,圖騰中訴說了「牛稠頭」昔日繁盛的歲月!

再往頂街昔日的「渡船頭」走,位置就在今日中山高進入汐止大同路的交流道旁。從高速公路進入汐止市街時,首先就會看到一幢巴洛克式的建築,這就是已經被列為三級古蹎的「陳公厝」,昔日「渡船頭」就在它的大門口。

清光緒13年(1887年),水返腳富豪陳萬乞先生斥資兩萬銀元,蓋了這座當時汐止唯一的三層樓巴洛克式豪宅。這筆蓋房金額如換算今日的新台幣,據說可以買下半條汐止老街。

早年汐止老街有兩個面向,一面向河,一面背河,買賣商品各有不同,但生意同樣興隆。陳公厝面河的是「渡船頭」,載客船隻在這裡上下客;背河的一面他開「揚濟中藥房」,逾百年老店至今仍在營業,由陳萬乞的曾孫陳繼昌掌理。

我讀小學時,每天都要經過揚濟中藥店,從來沒注意到向河那一邊的巴洛克式建 築豪宅。我想,既使當時看了,也不會懂什麼豪宅不豪宅!

這次返鄉,決定不再錯過機緣,希望能入內參觀。表妹認得陳繼昌,在她陪同下,我們推開「揚濟中藥房」想見他。不巧,陳繼昌先生外出,她女兒、女婿看店,正忙著幫顧客抓藥。我們說明來意,他女婿熱心說:「我帶你們參觀吧!」

陳公厝的牆壁是洗石做的金錢龜,地板是洗石水泥,窗戶為西洋式的結構;通往二樓的階梯為花紋與雲水的造型,扶梯、樓板皆使用紅檜木。二樓是個八角樓,往昔作為賓客的娛樂廰。三樓為涼亭式景觀台,有四根「愛奧尼克」的柱子,上面有中國紋的雕飾。

古厝佔地88坪,地上三層樓。地下一層。站在景觀台上,可以觀賞基隆河上舉行了66年的龍舟賽!可惜因基隆河乾涸,自1966年龍舟賽就停辦了。

古厝現無人居住,內部堆置雜物,損壞部分也沒整修。陳繼昌的女婿說,經傳幾代,古厝產權越分越細,陳家子孫散居國內外,無法共同研擬維修處理方式。政府雖將陳公厝列為三級古蹟,但不負責維修工作。

陳家現仍將祭拜祖先的神案設在古厝二樓。我們參觀時,陳繼昌四歲的孫子跟著爸 爸上樓,也沒大人指引,他在神案前五體投地,自動向祖先祭拜。

老街竹林變身後花園

這次返鄉之旅,發現老街最大的變化之一是,原是沿基隆河、我小時候望之却步的一大片竹林地,現在脫胎換骨,成為老街的後花園了。

後花園入口處就在陳公厝面河的那一邊,沿河是一條陰涼清爽的綠色廊道,棚架上種植有錦屏藤和百香果。聽表妹說,春暖花開時節,錦屏藤鬚根長長垂下,百香果枝葉爬滿棚架,結滿綠色的果實,襯以姹紫嫣紅的花朵,景色如畫。

不僅如此,綠色廊道更是鐵馬族的天下。據了解,從這裡騎單車出發,可以直通淡水!

數十年來,汐止的變化何其大!對我來說,可說「桑海桑田,人事全非」。我回來尋根,心情錯綜複雜,老街的人與事,在我尋根的過程中,從記憶深處一一浮現。但走在如今稱為「新北市汐止區」的街道上,竟是如此的陌生,我在「水返腳」的歲月場景,大半消失無蹤。我,已然是故鄉中的異鄉人!

年輕時雄心壯志,迫不及待想要出外闖蕩江湖。那時對故鄉毫無眷戀,而今日暮之年,思鄉之情,一年比一年強烈。古人說:「落葉歸根」,想來不無道理。

表妹問:「要回來定居嗎?」「也許。」我想。

 

1 comment to 水返腳瑣憶 (楊芳芷)

  • hyyu

    楊芳芷 女士:

    拜讀大作”「水返腳」瑣憶”,激發起內心極大共嗚。
    我是醫生添的女兒,當年街景從我家到市場的店面一一浮現。很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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