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自松棻兄2005年走後，我心裡痛，卻未曾寫過一字，悶在那裡發酵。木心也走了快三年了，我照樣失語。悲痛，是一種無法表達的情緒。一直都知道你的消息，我們也通過電話，但一直沒有去看你。和賴惠說過，今明年去看你。你突然就走了。命運女神手裡的那根線本來就纖細，不經意就抻斷了。

生活中的苦，誰也替不了誰。我理解你的苦，每個人的苦都不一樣。我自己的問題也多，只能挺住，挺不住的時候，也患過憂鬱症，松棻知道的。之後雖然時有起伏，但已經學會了靠寫作、閱讀、旅行來調節和自救。每次聽到你在出書、四處旅行，知道你想松棻想得很辛苦。這是無法勸你的事情。

松棻曾勸我，早點從悲劇話題中脫身，而我的路卻逕直走入古希臘的悲劇精神。生命的苦每個人要承受，惟有陶醉於酒神的大生命時我們才詠唱起舞。莎士比亞和貝多芬都擅長於此。我們的祖宗稱之為“法喜禪樂”。

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神給人類的唯一禮物是自由意志。生活好也罷，壞也罷，都需要自己的行動。我佩服你的自由意志。你始終孜孜不倦地創造，整理松棻的作品，實現你的生命價值，也完成他的意願。我猜想，你這樣走，是完成了任務之後的決定。我寧可相信吳爾芙夫人的話：有些人在自殺那一刻是神。

80年代，我還年輕，因為認識了松棻和你，才堅定了文學藝術是生命中最美好的禮物這樣的信念。一直到90年代，你、郭松棻、木心和我，常在你們家喝茶吃飯，談文學的家常，成為文學一家人。陳丹青最近整理出版了木心的《文學回憶錄》，我讀了，見其中大段大段都是那時候的談話，尤其是郭松棻的看法。木心在世時，常說到我們當時的相聚。我也不能想像，如果沒有認識你和松棻，我會變得怎樣。

如今，你結束了沒有松棻的苦，可以見到他了，也可能見到木心。代我向他們問好，說我還在這邊忙碌，不會辜負他們的期望。博爾赫斯寫過，人去世之後見到的世界表面和人世沒有太多的差別，好處是可以見到故人，可以按自己一生的追求，只談自己喜歡的話題。柏拉圖說，彼岸的世界才是“真實的世界”。如果你此刻還走在橋上，別急，一直走，很快就到家了。

有一天，我會把你、松棻、木心，還有我自己的經歷寫出來。生命中的所有果實，包括苦果，加以時間，能發酵成美酒。我也在釀造自己的生命之酒。以後見面，可以大設酒宴。彼岸的音樂很好聽，還有光影交錯的舞蹈。

對離去的人，要靜靜地述說，對方聽得真切了，會回報以微笑。我已經多次看到過松棻和木心的微笑。你笑起來很好看。我閉上眼睛，看到了你在笑。李渝，你可以放下擔子休息了。

作者簡介

童明   本名劉軍，生於西安，馬薩諸塞大學安城校區英美文學專業博士，現為加州州立大學洛杉磯校區英文系教授，中國研究中心主任、杭州師範大學特聘教授。 1981-1984年擔任聯合國紐約總部譯員。郭松棻、李渝、木心的好友。木心文學作品的英文譯者，譯文散見美國《無國界文字》、《柿子》、《北達科達評論》、《聖彼得堡評論》、《布魯克林鐵軌》等文學期刊。2011年由美國新方向出版社出版木心小說《空房》的英譯本。主要著作包括《現代性賦格：19世紀歐洲文學啟示錄》、《美國文學史》等。中國大陸「南方周末」和騰訊網專欄作家，發表散文、評論文章。新書《解構廣角論：當代西方文論精要》即將問世。

（本專欄為北美華文作協網站與華副聯合策劃，同步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