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遠去了的 (鍾麗珠)

散文

那些遠去了的……

鍾麗珠

我站在車水馬龍的中山北路極目東望,高聳的樓房擋住我的視線,我看不見昔日幽靜的長巷,更望不到花叢樹影間一棟棟木造的日式平房。只見人潮車浪一波波向我湧來,就像六十年前海峽澎湃洶湧的波濤,挾著我從廣州奔向臺灣……。

從驚濤駭浪的臺灣海峽登上基隆碼頭,耳邊猶自響著颱風餘威的呼嘯,心裡卻踏實安然了。

人未到臺灣便先領教了颱風的下馬威。來接船的表哥說得好:「颱風是來歡迎你們的!」

踩着颱風肆虐後的殘枝敗葉,我們踏進姨母家日式庭院的曲折石徑。只見園中魚池小橋、石塔燈檯,一派東洋情調。

脫鞋上了榻榻米,更讓我眼界大開,一百多坪的房子,除了客廳一套沙發外,每間房只有矮桌和坐墊,別無任何家具。而且七八個房間幾乎都是相通的,房與房一覽無遺,毫無遮掩。

「我們晚上睡哪兒呀?」臥室沒門沒床,沒有隱蔽,我躭心的悄悄問母親。

不待母親回答,姨母家的阿巴桑很快便進來了,她熟練地打開壁橱,取出被褥、枕頭往榻榻米上一鋪,拉上紙門,便自成一個小天地。像變戲法,方便又有趣。

儘管躺在榻榻米上令我仍有暈船的感覺,但第二天大清早,便迫不及待的要出去「探險」了──這是我和表弟、表妹們最喜歡玩的遊戲。小時候每到一個新環境,我們都會結伴四出探險一番。常常會有意想不到的發現,刺激又好玩。這遊戲伴隨我們長大,一直樂此不疲。

這次也不例外。比我們早兩年到臺灣的表弟、表妹,已是識途老馬,一大早便等在飯廳,要作我的嚮導。

姨母的房子座落在臺北市大正町六條通尾,也就是光復後改名為中山北路一段一O五巷(現已歸屬林森北路)。走出大門,右邊過去是一道碧綠的坡道。我一瞧,驚喜的叫了起來:「哇,這裡是一道小山坡呢!」

看清之後,小山坡原來只是長滿雜草的小小斜坡。雖然有點失望,但沿著小徑上去,是一條叫做新生南路的狹長堤防。往前看,大片大片綠油油的稻田迎向我們;瑠公圳就像一條腰帶,蜿蜿蜒蜒的綰住堤防與稻田,把它們分成兩個世界。這一邊是車煙人聲,紛紛擾擾的濁世紅塵,那一邊卻是平疇綠野,蛙鳴蟲叫的清幽世界。

這個發現比預期的小山坡更令我驚喜。我給了它一個名字叫「後山」。

日據時代的大正町原是日本人的高級住宅區。尤其從鐵道到南京東路這一段,總共有十條通(巷子),大部份房子都是宅大院深。長巷深幽,兩旁的行道樹修剪得平平整整,掩映著每家庭院牆頭伸出的花木,卻又充滿生機,令人心曠神怡!

那時的中山北路算是繁華熱鬧的商業區,但兩旁的店舖仍是低矮的建築,店面簡樸,更談不上裝潢布置,而且多半是家庭式經營,老闆伙計全是一家人,對顧客也親切和氣,挺有人情味。

三條通口有家麵包店「蜜月堂」的豆沙麵包,是母親最喜歡的早點。有一次我去買麵包忘記帶錢,他們不但讓我賒欠,還自動借豆漿錢給我呢。

我們最喜歡光顧的是長安西路口一家叫「透心涼」的冰菓店,他們有各式各樣的刨冰,令從未吃過刨冰的我,大開眼界。每晚飯後幾乎都會「散步」到那兒,吃一客灑上各種顏色的清冰,或是放了蜜李、梅子、楊桃乾之類的四菓冰。那種直沁心肺的清凉冷洌,的確名副其實的「透心涼」。不過,冰淇淋和冰棒卻令人不敢領教。冰淇淋裡面摻有碎冰塊,還得費點嚼勁;冰棒充其量只能算是加了糖的冰棍,至於所謂的紅豆冰棒,更只是在冰棒的頂端多了幾顆紅豆而已。

我們探險的範圍越來越大了,逛遍後山和十條通之後,擴展到圓山動物園、神社、然後臺北橋、川端橋(中正橋)、西門町的淡水河水門。這些都是當年臺北市的邊陲地帶。因為都是以橋為界,初來乍到的我,還以為臺北市像一個島,四周都給這幾條河所環繞呢!

那時候臺北市的交通工具,除了「一路」和「五路」兩線公車外,只有黃包車和少數三輪車、計程車了。公車班次少得可憐,等個把鐘頭是家常便飯;黃包車的車輪奇大,坐在其中居高臨下令人怕怕;三輪車和計程車又太「貴族化」,不屬我等階級。因此,最可靠還是安步當車。好在那時年輕力壯,一切不是問題。

我最喜歡去的地方便是電影院了。那時的戲院只有「大世界」、「新世界」、「臺灣」、「美都麗」、和「第一劇場」。除了「第一劇場」外,全都在西門町。從大正町走來也有好一段路,但我從未坐過車子。雖然放映的片子我在廣州時大都看過,還是樂此不疲,像「簡愛」和「亂世佳人」我便一看再看,簡直是超級影迷!

我們探險的陣容,除了我和表弟、表妹之外,還有三個大男孩。他們是姨母好友之子,在大陸易幟前夕來臺升學的。我們每天一起散步、打球、吃刨冰,像哥們似的。不久,那個即將進入大學最後階段的大哥,卻為了個人的理念,獨自返回大陸,追求他的理想去了。臨行前,他悄悄的遞了張紙條,單獨約我晚上到後山散步。一向迷糊的我,倏然有所驚覺。這突如期來的邀約,令我卻步。他,終於帶著「遺憾」離開臺灣──這是他後來輾轉從香港捎來的信上形容的。兩岸隔絕四十餘年,他的影子早已在我心中模糊了。多年前從美國表弟那兒得知他病逝的消息,心中除了悵然,還有一絲絲歉意!

曾經居住臺灣快半個世紀,定居加拿大也有十多年。而今,驀然回首,世界彷彿變了樣:那段青澀的歲月早已流逝,而綰在瑠公圳上的絲帶也不復見。滄海桑田,矗立在昔日平疇綠野上的,是一幢幢聳入雲霄的高樓;縱橫的阡陌,亦為四通八達的馬路所取代。佈滿鐵欄杆的林森北路,截斷了六條通清幽深遠的長巷;兩旁生機盎然的行道樹不見了,整排整排的水泥叢林把巷道變窄。雜亂的環境,清幽不再。母親、姨母、姊姊、表哥、表妹,還有那個不曾擦出火花的大男孩,都已相繼作古。而我,滿頭青絲也化成雪!

一切都遠了,遠了。但我,仍痴痴的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頭,縱目四望,尋找那些流逝了的……!

選自「最後的二重唱」 (鍾麗珠•林伊祝合著/釀文學2014年6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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