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車一日 (周小萍)

散文

蓬車一日

周小萍

丈夫進門就說:帶兩、三天的換洗衣服,我們出去走走。一副稀鬆平常的口氣。

對「玩」這件事我向來興高采烈。去哪裡呢?

馬上就知道啦!他故作神秘賣著關子。

一出門,立刻看到不遠處那吉普賽人常常用以為家的蓬車。佔據大部份路面的蓬車後,跟著小巧的拖車,一匹戴眼罩的褐色溫馴瘦馬,身上佩了韁繩挽具,默默立在車前。

我表面上不動聲色,但是心在胸腔裡噗噗噗噗雀躍,恨不得立刻丟掉手上的背包飛奔迎去。這是我們的「旅行車」嗎?真是太浪漫太新奇太有趣了。

一個男人從車後冒出來,老遠就伸出粗大的手,嘶啞的說:很高興認識你,叫我派崔克,歡迎來愛爾蘭。

我該怎麼形容這個人呢?他紮於腦後的頭髮是唯一勉強可稱為清爽的部份,面龐周圍鬍鬚怒張如刺蝟,夾灰帶白的毛髮中,現出皺紋深刻的臉、充血的淺褐色眼珠、和參差不齊的黃牙;身著一襲褪色桑葚紅的襯衣,一條藍不藍黑不黑鬆垮骯髒的牛仔褲,未穿襪子的腳上是雙沾滿泥塵的皮鞋,老舊鞋子已完全失去光澤,看起來倒像雙疲憊不堪的布鞋。

我握了握每根指甲都鑲著黑圈的手。希臘神話中不斷推石上山的薛西弗斯,大概就是這樣一雙手吧!觸感粗糙如磨砂紙的厚實手掌,卻有一種引人信賴的敦樸。

登上蓬車四下打量,發現車裡有窗、有桌、有椅、有煤氣爐、洗手臺、折疊起來的床、五斗櫃、窗上甚至還裝飾著花布窗帘;像個傢具什物全部縮小了尺寸的迷你公寓,看似隨意,其實過日子需要的東西,都井井有條收納在這小空間裡。

化身為美國西部拓荒者,悠悠閒閒品味山野間俯拾皆是的精緻秀美,是一種全然新鮮的經驗;疾行汽車裡走馬看花所辜負的田園風光,也總算於噠噠馬蹄聲中得到了補償。

我們高高坐在車夫的位置上,一出小鎮,可以入畫的眉黛青山就在眼前,峰巒間不時繚繞著似嵐似霧的輕煙。綠野中,稀稀落落散佈了低頭吃草的羊群;石片堆砌的圍垛,棋盤般分割著碧翠平蒼,卻阻擋不了視界的空遼開闊。大自然或許為彌補鋪天蓋地單調的綠,才讓鮮紅喇叭花和深紅忍冬攀滿路旁的矮牆;而在漫生的草叢中,毫無機心的黃色蒲公英陪襯野雛菊的清秀脫俗,落落大方的紫色石南烘托著野長春花的純樸嬌柔。偶然,曲折蜿蜒的窄道邊孤立一棟小石屋,它的窗臺上,也總是滿置粉紫粉紅粉藍的草花。

眼前如詩的景致,不就是十八世紀英國畫家約翰康士特伯(John Constable)日思夜想之原鄉 Dedham Vale ?

派崔克走在車前拉領著馬。不知不覺間,狹長村路旁漸有聚居的人家,再一會兒,開始有了漆成黃、藍、綠色的兩層樓房。派崔克突然一緊馬韁,蓬車立刻停了下來。他推上剎車的木棍,回首問:口渴了吧?去喝一杯。

在我們來得及作任何反應之前,那位長像如金庸武俠小說中武三通的人,已繞過馬車,閃身消失在一扇門裡。抬頭一看,牆上小招牌寫著:「奧康諾的怕」(Oconner’s Pub)。

我們也去喝點水,用一下廁所吧。丈夫說。

門開處,笑語喧譁驟然迎來,游目四顧,連酒保在內僅僅五人的酒吧中,充滿煙氣和酒氣。派崔克手執頂著厚厚泡沫、色深如墨的大杯啤酒,正跟另外一位肚腩高挺的男人熱絡攀談。長吧臺後的牆櫃中,高高低低一字排開各種品牌的白蘭地、威士忌、伏特加,和許多我叫不出名字的酒;此外,誰也懶得注意的死角處,還遮遮掩掩擺一盆飽受塵垢摧殘的塑膠紅玫瑰花。

我看看錶,下午兩點,理所當然的午餐時間。

酒吧提供簡單的餐食,我們欲邀派崔克同桌,他揮揮手,表示情願站著喝啤酒。

直到派崔克的面前立滿許多空啤酒杯,才終於允許丈夫替他結帳付了酒錢。等我們把他從酒吧扶出的時候,已經五點多了。

派崔克涕泗縱橫喃喃自語,一步一蹣跚的緩緩走近蓬車,在丈夫幫助下,舉止困拙的爬上了車。

我和丈夫一人一邊拉著馬,慢慢向前走。丈夫搖著頭低聲說:派崔克真是個可憐人。我聽鄰居尚恩提起,他妻子懷孕五次,生下的孩子全患了半乳糖血症,幾個月大就都死於肝脾腫大或黃疸症;妻子也在第五次生產時難產過世。據說,半乳糖血症是吉普賽人之間常見的遺傳病。派崔克從前可能並不嗜酒,然而這樣的遭遇,任誰都難免受不了。他現在靠政府救濟金度日,偶爾也做點散工,想必手頭不可能寬裕,我想如果平白給他錢,像在施捨,不如向他租幾天車子。

九點鐘,天色依然明晰光亮,我知道在夏夜裡,所謂的「暮光」將延長到午夜,但派崔克一直在蓬車裡酣聲不斷,我卻已經沒有絲毫餘力再繼續。

怎麼辦呢?我問丈夫。

我們把車拉到一條小小的溪溝旁,卸下馬身上的拘束窒箍。那一夜,我們和衣盤腿勉強擠進塞滿雜物,瀰漫濃厚霉腥塵滯氣味的小拖車裡,不消幾分鐘就睡著了。

被劇烈嗆咳聲吵醒時,天色尚朦朧。看到我們從拖車中爬出,派崔克結結巴巴不住的解釋和道歉,並且保證今天的行程絕對會非常愉快。他褐白參半的及肩長髮蓬飛散亂,面頰和下巴的鬚毛糾結纏繞。或許出於想像,我在他強打精神的笑臉上,彷彿看到一種不自覺的悲苦;說話時總是半躬的膝,似乎流露出他潛意識裡的謙卑;此外,我是不是也在他低垂的頭和游移曖昧眼神中,捕捉到一絲隱匿的怔忡和愧疚?

丈夫客氣的說:沒關係沒關係,我太太忘記把貓食擺出來,我們恐怕今天就得回家,免得餓了它。不過別擔心,我還是會照樣付講好的數目。

雖然根本沒養貓,但是我對對對的連聲附和。

從來不覺我們的小屋有那麼簡潔舒適。電燈、自來水、洗澡間、廚房、廁所。。。處處都是方便可愛。我正癱在沙發上休息,丈夫面色不豫的走進來。

催問半天,他才勉強說:原本打算除了給派崔克事先同意的三天兩夜價碼,再加點小費;他卻說那數目只是蓬車租金,並沒包括導遊費,導遊費跟租車費相等,因此咬定要雙倍。我當初講價時是口頭之約,以為不是什麼大交易,只不過希望能幫他點忙,何必要用黑紙白字!現在倒好,不付他所要的全額就是剝削勞力欺詐善良。雖然才幾百塊錢,然而這是原則問題;糾纏半天,後來我想口水戰一直打下去也不是辦法,只好認倒霉給了他。

施捨,是憐憫的體現,是仁慈的回響,是站在高處之人對沉溺者伸出的援手;不論施者的出發點是良知良能或矯情傲慢,不管受者是否視濟助為當然而得寸進尺,惻隱訴諸了行動,才造成各式各類的善舉。但是,人類多半表裡不如一,同情的分寸究竟應該如何把握?過分謙讓和氾濫的仁心,是否會被誤認為怯懦軟弱?對人性善惡,我們到底瞭解多少?我問自己。

總而言之,我一面搔著滿臉滿身蚊蟲咬出的大小紅疹塊,一面作決定:某些人生經驗,只要一次就足夠了。

(編按:第21屆漢新文學獎散文組亞軍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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