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編按:此文為吳崇蘭紀念葉錦翟之作,兩人皆已高齡,難以獨自出入,2012年兩位華府作家協會的老友終於再度相見,吳崇蘭感慨萬千。2014年6月葉錦翟辭世,華府作家協會文書賈明文親自登門告知吳崇蘭,吳大姊聞訊哀慟萬分,謹以這篇舊作悼念老友。)

朋友,你一定在埋怨,讀吳崇蘭最近來到小文,多半是傷春悲秋,怨天嘆人,不愉快的居多。人活在世上,歡歡喜喜是一生,淒淒切切也是一生。何不選擇歡天喜地過日子呢?這樣自己快樂,也給人快樂,多好,多好!

是的,是的。看,我現在八十八歲,可稱得上高齡。我還是白髮少,黑髮多,有一副好牙齒,能享受各種軟硬食物。耳朵雖然重聽,但湊近人們說話,還能聽得清楚;眼睛已模模糊糊,只是每次讀書半小時,還不礙事。走路只有手上有根手杖,有如三隻腳走路,就很平穩。凡視、聽、行動,只要時間不長,都可以順利應付。無病無痛,還勉強能半獨立生活。身邊還有八十九高齡的老伴相依為命,兒女都很孝順。更有許多情深似海,義重如山有著黃金一般心的老朋友及忘年朋友。我生活簡單樸素,心很容易滿足,不愁衣食住行,中心快樂,因之我時時刻刻都在感謝感恩中度過。還有什麼可感嘆的呢!

可是,「老」之一字,像一個無形的鑿子,每時每刻在我心身劃下印痕。而這種痛覺,愈來愈敏銳!愈來愈急迫。譬如說:我們老朋友原來每月在餐館聚一次,藉此見面聚談交誼,這種平淡的快樂,行之有年,逐漸的由於老邁不再能開車,餐會就此癱瘓結束。之後,偶爾還能串個門。再接著串門也絕跡了。電話由於聽覺不敏,也少打。老朋友,情雖深,從此卻有如完全隔絕!……這一切,可說是一件接著一件,很快形成的。

我們夫婦因為需要人照顧,遷到大兒子周光燔家依兒居住。二兒子周光熸則或每日,或隔日,給我們送外賣餐食。我們生活仍形如獨立,符合我們這一代獨立生活的習慣。所以生活沒有受遷居到影響。

我們是住在大兒子家的樓下。兩房一廳帶廚廁衛浴,並且另闢門戶。如果要上樓則有電梯。一切方便,且是獨立門戶,適合我們這一代可合可分老人住的原則;且要安靜可安靜,想熱鬧談心,也可以找他們坐談。

老友葉錦翟,也是文友,一直說要開車來看我,她的孝順女兒阮立麗,因為她太老了,不放心她開車,不讓她開車,怕她偷偷開車外出,把她的車也開走了。她只得窩在家裡。這天,她要她女兒開車帶她來看我。我們終於見到了面。

在我的印象中,亭亭玉立,美麗大方的葉錦翟,一直是東南西北到處活躍的人物。不想我見到她時,她竟成了趴在女兒肩上,被女兒環腰抱著進來的老弱殘兵。我一時既驚心,又感動。真不知說什麼好!她當天已經來過一次,第一次因我兒子外出不在家,空按了門鈴,又不知我在樓下有門,過門難入。這第二次才見到了面。……老了。我們都老了。大家都變了樣。大家都像一個柔弱的稻草,風一吹,就會倒。人在光陰釜鑿的不知不覺中變化著,眨眼之間,青春已經過去,老已經悄然而至。我們都已經到了朝不知夕的時候!觸目驚心!朋友啊!你們都有一顆黃金的心!我慚愧我配不上你們!此生此世,我承受了太多太多的情,也負欠了太多太多的情!難捨又難還的情啊!我感到甜蜜,又感到沉重!我能做什麼呢?我只有天天雙手合十,感謝,感恩,祈禱,祝福!但儘管我如何虔誠,終覺得是空口說白話,全是空話啊!

朋友,朋友,我悲傷,我哭泣,我唏噓,我嘆息!我知道,我們這次的見面,是最後一次見面了,我不能來看你,你也再不能來看我。從此,我們只能呆在自己的窩裡,寂寞地反芻往昔相聚的快樂,一遍又一遍的咀嚼著,思念著,嘆息著!老了,老了,一切都成了無可奈何!一切都成了一聲無可奈何的嘆息!

(原載於2012年7月27日《亞特蘭大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