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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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文麗站在這熟悉的門前猶豫,似乎還不能下定决心按門鈴。一個老人牽著一隻小狗經過,小狗對著她叫,不像是惡意,倒像是要引起她的注意。老人不顧地緊拉著小狗朝前走。小狗扭過頭投給她無奈的一瞥。她伸手按了門鈴,裏面一陣乒乒乓乓,門開了。必然就是那個她了,手裏抱了個奶娃娃,框在門框裏,浸在秋日午後的陽光中,像鍍了一層淡金。「那個她」是裘文麗私下對她的稱呼,不想也不屑知道她的名字,更不想也不屑去記住她的名字。那個她滿臉疑惑,眼光在裘文麗臉上停駐幾秒鐘,不敢確定地:「你是,你是裘文麗?」 裘文麗想,這樣也好,不必再自我介紹了,省得尷尬。這麽想著,努力擠出一個有風度的微笑。 那個她手足無措,「曉天説,啊他説你今天會來。請進來,房子裏面一團糟,我正在打掃,娃娃就哭了,只好餵他吃,哦,曉天他就要……。」 裘文麗一怔,不想讓她誤會,連忙解釋,「我是來找一點東西,記得放在地下室,行嗎?」 還想解釋,又轉了念。那個她的那雙眼睛裏晴空萬里,讓裘文麗感到失落,沒有了方向的標志。 那個她連稱「行,行」,又説,「我來帶你去。」 裘文麗越發不解了,本來準備來承受敵意,只是拿不準屬於怎樣的敵意,於是心裏準備了幾套應付之道。 「不用了。 你去忙孩子吧。我自己去。」 「哦,是的,好的。」 裘文麗繞過那個她的身前,繞過一輛嬰兒推車,繞過一摞散放地上的線裝書。準是他從圖書館借回家來的,這般亂糟糟他怎麽潜心研究他的魏晉志人小說啊,她心裏想。然後又告訴自己,這都不關自己的事了。地下室反倒比上面的客廳整齊,大概是少用的關係吧。儲放東西的一角完全維持原來的老樣子,她的那幾張留在這裏的畫,都仍然順著墻好好地排放著,她突然感到回家了。可是這哪裏還是她的家呢?她有點想哭。 回家,回家。回家,是他對她的表白。他說:「我也弄不明白,和她(當然是指那個她)一起時,我像是回到了家,非常的自在。」也就是聽了他這句話,她决心搬出去,把「家」留給他們。心裏那份凄凉,夜晚流的眼泪也洗不盡。她一直以爲這裏是他們的家,共同努力的成果。沒想到他却是在別處找到了家的感覺。那份挫敗感,日夜啃噬她的心。親人朋友都説她太好講話,太有風度,骨子裏恐怕都怪她軟弱吧。可是,真正的原因她説不出口――她竟連一個家的感覺都沒能給他。 他們從大學開始就是人們眼中的金童玉女,是羡慕的對象。多年的愛情長跑,雖然沒有子女都不曾感到遺憾,他們有彼此。她放棄一切地全心照顧他,照顧他們的家。從拖鞋到一杯茶到每天的為他準備的午餐盒她都力求盡善盡美。有了他,她有了一切,非常滿足。連畫筆都放下了。她眼光落在靠墻的幾幅畫上,忍不住搖頭,實在差。這是許多年前,從前藝術系同學發起要辦聯合展覽,通知她參加。她興沖沖開始畫起來,但是不能全心全意投入,不時念頭轉到該為他燉甚麽湯;他上班的襯衫長褲是否該熨熨;花瓶裏的情人草要換了吧……。他對她畫畫之事不置可否,整天忙著他的研究,忙著寫論文。 結果她畫了這幾張就擱下了,也沒參加那次聯合展覽。 她這麽多年的努力,竟然不能給他一個平凡的家的感覺。她太不甘心了。 這些畫,她根本不想要的。今天爲什麽要來取呢?她有點可憐自己:還是放不下啊。過去的,就應該讓它過去。這些畫,那值得拿回去?拿回去又幹嗎? 她曾問過老鄭――他們共同的好友――他和那個她日子過得怎樣。老鄭遲疑了一下説:「很好,很好。住家過日子。」她追問甚麽意思。老鄭説:「他抱孩子,哄孩子睡覺,挺有一套。」她愕然了,她想像不出來那是一幅怎樣的畫面。但是,這番話也觸動了她,不能説是領悟了甚麽,然而卻讓她想起,弟弟來他們家住了兩三天後,對她説:「你們家清潔整齊的嚇人。一切井然有序到叫人不自在。太一板一眼,連你們倆都快也變成兩件擺設了。」 更讓她驚奇的是,一張她的油畫,還是自畫像,竟然掛在墻上。畫上的她,當年的她,偏著頭,短髮不安地微揚起,滿臉年輕的自信。她站在畫前,呆了。 「真漂亮,曉天説你的畫有靈氣,他最喜歡這張。」那個她出現在儲藏室門口,奶娃娃許是吃飽了,發出咿咿呀呀自滿自足的聲音。 最喜歡這張?怎麽沒聼他說過。其實,從來沒聽他説過自己的畫。 「我就是……」她頓了一下,把「回家」的「回」字吞了下去,繼續說道:「來拿畫的。最近我要參加一個畫展,我想起這裏還有幾幅畫。」 她真是回來拿畫嗎?她覺得更像死去的人魂兮歸來。日本的鬼故事《無耳的和尚》,就是説一個小和尚總在深夜被一群鬼逮去,讓他給他們叙述生前最悲壯的一段經歷。自己是不是也是回來尋找最悲壯的一段經歷呢? 「我來幫妳。」那個她用一隻手夾住奶娃娃,騰出另一隻手要來幫她取墻上的畫。奶娃娃哇哇地哭起來。 「真是的,討厭的小鬼。等下曉天就回來了,讓他幫妳拿。」那個她不無抱歉地説,邊拍著奶娃娃。 「不用了,我只拿兩幅,一個人就行了。」她抬頭看了一眼墻上的自畫像,「不拿這幅了。」 裘文麗想的是:就讓年輕的自己留在這年輕時待過的地方吧。也許有一天奶娃娃會問,這是誰。 「我會寄請帖給你們,」她説著覺得自己漸漸地全然放鬆了下來,像在夢裏剛跑完一條長長的隧道,每一步都很滯重,還帶著莫名的心酸。她伸手摸摸奶娃娃稀疏的毛髮,「好漂亮的孩子。」 車子開動了,她回過頭擺擺手。那個她正舉著奶娃娃的手向她揮動,手勢之間流動著許多色彩與綫條。她任泪水流満臉頰,嘴角卻浮現微微的笑意。 ──2012年1月,寫於紐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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