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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虧沒跟他們一起去台北,否則說不定得陪著「亮相」,想想一身冷汗。 芊芊原來不是這樣的性情,這幾年怎麼會變成這樣? 電話鈴響了,果不其然,是她。 「專訪你看了嗎? 」 「什麼專訪?」 「NTV談家庭教育有關美國虎媽的那個節目。」 「什麼時候播的?」 「我大嫂打電話來說剛剛播出的,應該是你們那邊下午八點左右吧。」 「啊!那時候我還在圖書館聽崑曲講座。對不起,我也沒能替你錄下來。」 「沒關係,他們會送我DVD,等過幾天你來了我放給你看。」 其實她大嫂也在電話留言通知的,不然怎麼會看到。但是就是想說沒看,不料撒了半天謊,還是逃不過這一劫,還要看一遍,那麼讓人不舒服的東西……命苦啊!那可不好,趕快補一句:「我到台北哪有空兒,等帶回來再說吧!」 ● 說些什麼呢? 帶孩子回去參加華語夏令營,怎麼引出那麼多額外的事?不錯,她全心全力教育兩個孩子,無微不至地安排一切,功課、才藝、運動、義工、見習,只要能增加競爭力的內容,都照顧到。自己可以一個人當三個人用;所以孩子至少也要一個當一個半來加工,雖然是美國生美國長的孩子卻受了。今年是她的豐收年,剛滿16歲的兒子是八名科學獎得主之一,給了七萬的獎學金,幾個大學搶著要,而恒傑比那些孩子還都小著一歲呢。12歲的女兒恆麗在全美七年級拼字比賽得了亞軍。芊芊樂得走路都帶風似乎要飛起來。 她太愛跟人爭風頭,大人爭不過孩子爭,怎麼會變成這樣,自從那年返台奔母之喪,來去不過十多天,回家就發現芊芊跟原來有些不同了,梳妝打扮「前衛」了許多,不但梳妝台上多了假睫毛和美甲之類的東西,連頭髮也挑染得飛紅片片;有點應酬換件衣服,那大V字領口比原來低了一寸多,稍一彎腰什麼都露出來了,略略提醒她還在守孝期間宜乎節制一點,她倒說這是美國,老人家已然安厝永遠的家,不必如此形式化,還遭她取笑是封建落伍的「康固力腦袋」。連工作必須的名片都多了兩個不存在令人臉紅的頭銜,當然這傷害不到誰,可是有必要嗎?尤其不能同意的是對恒傑恆麗兄妹的發條上得更緊了,可憐的孩子!夫妻二人的價值觀……越來越分歧。 以前不是這樣的,從在學生票房初遇,到後來的十多年都是婉約文秀的,脈脈之情全在顧盼之間飄爍。就是在最痛苦的絕決時,也不曾放聲嚎啕,只任淚水從濃密的睫毛下湧流出來,看了格外讓人心疼心動。後來再度相遇於紐約,撤去彼此的心障,舊情重燃,激動、怨懟、憤怒、悽訴、斥責、嗔嘆、疼惜情緒交雜的震盪過程中,她也沒有要出人命那樣的表現,不過是狠狠搥幾拳,淚水濕透他的衣衫。即或決心做虎媽常與學校老師打交道,展現一派美國作風,也沒見她如此表演;除了聲調抑揚頓挫的效果,還帶眼神聲笑和誇張的手勢。帶去很多資料呢!那些她的寶貝喲!剪報、證書、獎牌、照片配合述說,顯然是好好準備的。不得了!連那張以前登台的照片也帶去了,不是說帶孩子去實習中文嗎,怎麼是這樣搞的? 聽她說的:我這個虎媽也不算很虎哦!他們做完了該做的事,就由著他們玩。有不滿意可以直接說出來,除了不許他們叫我們的名字,絕對人格平等。恒麗喜歡彈琴就給她買鋼琴找名師,恒傑不肯學就不學。不!我不肯讓金恒傑玩美式足球,很多孩子把腦袋都撞笨了。弄到骨折怎麼辦? 華人的體格與西洋人相比一般較弱,上場拼鬥相對吃虧,我們恒傑不必靠那個得獎學金,他是讀書的料;鍛鍊身體游泳騎自行車就很夠了。哦!我們家呀?我娘家人都在美國了。金家正相反,除了我先生和他一個弟弟,都在台灣。我婆婆已經過世,公公健在,也八十多歲了。這是第二次帶孩子回來看爺爺,以前都是請老人家到美國度假團聚。 你們說他們的姓名讓你們聯想?不必猜了!沒錯,我們這個金就是愛新覺羅的那個金。我兒女是恒字輩,我先生毓字輩,公公是溥字輩,正黃旗無爵可襲的閒散宗室後裔,因為沒分家便也享受過鐘鳴鼎食的好日子。很多前代的名角兒都給家裡唱過堂會。所以呀,我公公自小耳濡目染成了國劇專家。 是!旗人規矩大,到台灣來,儘管生活如天差地,可還有那大家的規範和氣勢,我先生都做事了,還是叫坐才敢坐,聽話的好寶寶喲!除了我們在美國結婚沒經過家長批准的程序,其他的大事,爸爸要不點頭,就是不行。 老人家會的可多了,所以我先生能唱全本四郎探母、紅鬃烈馬、打魚殺家。哦!原來你們不懂,哈!哈!我呀,不行!以前在學生票房,主要靠 「錄老師」,排戲當然要請出身戲班的真正老師。我先生完全不必,還能幫我們,要沒有他的帶領,我也不敢演「四夫人」這一角。對!這照片就是四郎探母「見妻」的一場。 什麼意思,為什麼偏提這一段,不是禁忌嗎?「四郎探母」裡有四郎延輝才有淒涼悲苦的四夫人;有失落番邦十五載的楊延輝,就有德貌雙全的鐵鏡公主。四郎探母、坐宮、盜令、楊四郎、鐵鏡公主……早成了兩人必須忘記的詞彙,不管真忘假忘,必須得忘;不管真忘還是假忘,裝也要裝出早已忘光光。 真能忘得那麼乾淨嗎?那樣的衝激,烙印是烙在腦海、心裡、骨縫中的。老天,上帝,阿彌陀佛,好容易時光歲月和現實生活將傷痕掩蓋在一家和樂的畫面之下。芊芊為什要提,還反覆地說,到底想傷誰?又傷到了誰! 對!那個「鐵鏡公主」可還在台北呢,已不再是公主,早成企業界「后」字輩的人物,但卻是三無女子,無父無夫無子息,只有位霸王型不會體恤寬慰人的媽媽。芊芊帶著跟金毓翔所生的兒女回去,佈置宣傳,就是要顯擺給那個人看吧?看看19年後凱旋的駱芊芊!這才是目的! 女人的心竅是怎麼長的,稍稍玩個花樣,就給不能虧心的背時男人有說不出的痛苦,這樣難道有樂趣?今天這麼思念雅慧(不想承認,卻由不得自己否認),不該想,卻讓芊芊提醒了。其實不說不等於不想;想到就有很深很深的負疚感,將近20年的累積,比當年離開「她」時更深了。 今天芊芊示威性的表演,專攻雅慧的最脆弱處,太殘忍了。讓自己的內疚更深,甚至還混著愛…憐。不是可憐,是一種愧歉加心疼已極的憐惜。雅慧…鐵鏡公主…那處驚心動魄薔薇色的戰場……不可以想!殘忍的芊芊,你為什麼讓我會去想那些!不能想! ◎ 「丫鬟,帶路啊!」 於是雅慧踩著花盆底鞋明豔上場,光彩照人,立刻一個碰頭好!坐宮、盜令、出宮三場有兩場是兩人的對手戲,合作極佳,有人言過其實地誇讚堪比職業演出。其實大學裡的票房,純粹是一種遊戲,據知黃雅慧參加票房主因是覺得戲台上旦角兒的裝扮服飾太漂亮,她本來就很俏美,上了妝更多了一份艷麗。黃爸爸兒時隨雙親在北平上海住過多年,聽過很多好戲,因而抗戰勝利之後返回故鄉還保持了戲迷的喜好,也就影響了最小的女兒;全不反對她票戲,對這種喜好更大加鼓勵。排全本四郎探母教戲的老師建議由她扮鐵鏡公主,她大喜過望,連老爸都一起樂。尤其是商學院電腦室的金助教當四郎,更等於是額外的福利。金毓翔先拿了個電腦碩士,再去服兵役,當了兩年兵回來,一時找不到工作,只能由老師幫忙安排暫做電腦室的管理員兼帶實習。 金毓翔是男女同學都喜歡的人,高大魁偉卻文質彬彬,特別又是國劇社裡的戲包袱,向他「請益」,是理所當然名正言順的事。國語說得標準的雅慧,擔任鐵鏡公主須說京白,一點都難不到她,最開心的事就是兩人練習「坐宮」的快板,能嚴絲合縫的流暢。芊芊沒有家庭背景的淵源,演四夫人純是臨時「鑽鍋」打鴨子上架,因為死黨雅慧要芊芊一起「玩唱戲」。芊芊似乎也覺得中文系已唸到最後一年,對國故有一點「獨門」的東西才與眾不同,所以很願意與雅慧同調。四夫人雖然是配角,造型又不耀眼,但究竟比「八姐、九妹」戲份兒要多一點,特別又可很自然地去找那個「帥得冒泡」的金助教,拉近關係。在PC還算奢侈品的年月,跟電腦室的助教接近一點,會有些方便。再者,要公演,除了每天清晨到河邊喊嗓,每週有老師教身段,聽錄音帶練唱,那麼角色之間互相對戲,便是必須加班的功課了。電腦室裡的學生,就常常聽見兩個女孩子在快下班的時候衝進來,一路喊著「金助教」「金學長」「楊四郎」。 因為時間不夠,兩女生便改成分別與男主角對詞。每次唱了一遍又一遍,雅慧戲多有時還要說點閒話,講到有趣處,兩個俏俏的小笑渦就出現了,可愛得不得了。芊芊好像把配角當主角演,一絲不苟,一分鐘都不耽誤。時尚爽朗的雅慧一切的情緒全寫在臉上,芊芊發出的信號都在眼睫毛下波動流轉。假做反應遲鈍的金毓翔,也不能不承認似乎兩個女孩對他都有一些特殊的感覺。他必須逃避這種感覺,無論按校規還是家法,跟「學生」有逾越份際的思維都是不可以的。 前後近四個月的積極「磨槍」,上絃子反覆練習、實際熟悉文武場、總排、響排、彩排,終於上場了。雅慧的爸爸特別捐款租了新的戲箱,最妙的除了到劇團請來班底兒跑龍套兼臨場帶路,旦角兒們連那戲詞兒沒兩句的八姐和九妹,也同樣花大錢請最好的戲粧師上妝,沒有機會表演爭鋒,至少要給觀眾留下姿色過人的印象。大角小角幾乎都是全家總動員,號召三親六故蒞臨捧場,只有駱芊芊父母家人除了二哥都已移民美國,外婆舅舅跟二哥一家又遠在新營沒人到場。禮堂門口擺滿了花籃,細看看,主要的都是送黃雅慧的。下戲後才發現也來看戲的雅慧爸爸竟是金毓翔父親的大老闆。 所有的人都認為楊四郎鐵鏡公主固然演得好,那四夫人則演得太好,不只是恰如其份而已。無論是聲腔身段的表現都到位,連水袖輕輕一拂都是有情的,尤其給楊延輝那一巴掌以及八姐九妹引四哥去見四嫂,四夫人那一聲「夫啊!」,跟「別家」最後連連哭喊著「狠心的夫啊!」都叫到觀眾心裏去了。 觀眾多半不懂戲,只是看熱鬧。真的很熱鬧,台上演得很熱,台下鬧嚷嚷的樂。但是金毓翔接收到了熱鬧以外的符碼,連心都颤抖了起來。 「昨天晚上你沒回來?」金爸爸很嚴肅地問初次夜不歸營的兒子。 「是啊!前天下了戲,大家只隨便吃吃消夜。昨天才舉行慶功宴,多喝了幾杯,又聊得太晚了, 公車已經收班,我胡亂到男生宿舍找個人回家了的空床睡了一夜。今早直接去上班,下了班才回來。」 不改平和的語氣讓父親沒覺察他在扯謊,這第一次的撒謊就這樣過了關。只有大弟毓峰看出了他平靜下的心亂。他告訴毓峰,昨天,一天一夜都跟「四夫人」在一起。後來芊芊說等暑假畢了業,7月底就得回美國,因為白皮書快到期了,好不容易隨爸媽在滿二十一歲之前入境美國移民成功,她可不想被取消綠卡;要不是因為是大學最後一年,她根本就會留在美國了,現在正好回去趕研究所9月開學。毓翔來不及秋季入學,希望他申請明年春季始業的,她在美國等他。這根本不在毓翔生涯規畫之內,一時無法做甚許諾,倒添了矛盾和苦惱。芊芊失望但不死心。 ● 駱芊芊沒能等到金毓翔!計畫趕不上變化。 芊芊跟毓翔不管已怎樣地交心,在沒畢業的時候還須暗地來往。演完了戲,兩個死黨女孩非常微妙地已不復為同黨,因此那兩人的交往雅慧沒得告知。可是金毓翔明處的活動卻很頻繁。四月底票房公演,五月裡金爸爸工作的企業舉行運動大會,鼓勵員工儘量參加,如果有意而自己不能上陣,可由直系親屬代替。多子的金家就派出了三名,長子毓翔參加大隊接力,還是秘書室的掌旗官;老二毓峰自行車比慢;身高188公分的老三毓康更厲害,跳遠。雅慧陪著父母坐在司令台上觀看。黃媽媽說了一句話:「你們那個金助教當現代人帥多了。」 後來就是那樣發展的,要寫一個壽軸,大老闆親自到祕書室來看金先生了。聊得很投契。問工作、問消閒、談戲也談家庭。金家三兒一女,兒子一個比一個挺拔,書一個比一個唸得好,讓黃董羨慕已極。他有兩兒三女,元配所生的兩個大女兒早嫁了,兩個兒子聰明的一個跟人鬥毆重殘成了植物人,另一個智慧不夠只能管管鄉下那幾分地養活自己。只有續絃夫人生的幼女雅慧,德才工貌樣樣出眾是他的最愛,寄以厚望。快七十的大老闆只像一個找人說心裡話的普通老頭,六十三歲的公關秘書還有他的拘謹,可是能體會一個可憐父親的心情。他從言談之中,聽出了雅慧對毓翔的傾心,也體會到老闆夫婦對長子的欣賞和期許,是爸爸幫女兒追求男友來了!金爸爸沒有反對,不僅是因為端了黃家三十餘年的飯碗,也領會老闆的寬厚,特別照顧了這除了寫大字、做對聯、安排席面並無其他長技的他,一名由文書上士退役得到安置的外省籍庶務員。他家的兒子女兒都等於從出生就吃黃家的飯。但是也很尊嚴地說他的原則是父母不干預,要看年輕人自己的緣分。 就是那樣的,金毓翔在父母的默許下,常在電腦室接受黃雅慧的請教,而和駱芊芊矛盾地藕斷絲連保持著楊四郎與四夫人的感覺。七月以後學校電腦室的正式人員回來。金毓翔考入大勝資訊公司當工程師,大勝是鴻勝企業的子公司,總經理是雅慧的大姐夫。八月芊芊飛美入學。電郵還不流行,有意的兩人只能賴書信與電話傳達情愫。 終於不再有信也不再有電話。駱芊芊在紐約的中文報上看見金黃聯姻的消息,企業鉅子的千金下嫁遜清皇族後裔舉行盛大婚禮的故事。男方的聘禮除了鑽戒和總重十兩的全套金首飾,還有祖上傳下品官的翠玉翎管和一對宮裡活計的金繡荷包,女家陪嫁之一為仁愛路四段豪宅頂樓全層什麼的。什麼郎才女貌、珠聯璧合等的詞彙用得不少,當然木易駙馬與鐵鏡公主的姻緣也被好事的記者拿來大作文章。 ● 駙馬爺,是誰叫起來的?不知道,至少在黃氏企業可算得駙馬。可是有人背地說不是駙馬是種馬,叫他「種馬」才對;跟那個「豬哥」一樣!台灣有一種行當叫「牽豬哥」,牽豬哥就是牽著公豬配種的行業。不過若說金毓翔是豬哥,任誰也不會同意,用駿馬來比擬形象還切合些。早些年歐洲的王室若無男繼承人,常常是在各國的貴族間給找個對象繁衍後代,除了「播種」,在儀典中當擺飾,少有其他作用。黃董和他那年輕的太太真就是看中了金家多男丁,個個「彥桃」,知書達禮,種好。不個這樣說毓翔很多人為他叫冤,他的家訓是低調、本份、不做繡花枕頭,在企業裡千目所視之下,足尺加一地努力,是無償加班最多的人。當黃家女婿以前如此,成為黃府嬌客之後更如此,連丈母娘都在說「麥相過打拼」,要他下班早點回家。他都微笑稱是,但是並 不久同辦公室的人發現了一些情況,金工程師的身上常常帶傷,有時臉上有抓痕,有時耳朵有齒印,有時手指傷了貼了繃帶甚至用滑鼠都不方便。但是他依舊什麼都不說,仍笑臉迎人靜靜做事。後來保全人員更發現了一件怪事,金毓翔不是遲歸而是不回家,往往晚上九十點鐘再悄悄跑回來;常是跟大家一起下班離開,隔不了一兩個小時又鑽進了辦公室,關了燈再無動靜。 有那麼一晚,氣溫特別低,已入子夜,保全警衛也許是出於好意怕出事,也許是得到指示,拿著鑰匙跟總經理還有記者忽然開門進了那間辦公室。結果並沒有所猜想的商業間諜等情,惟見金毓翔蜷著身子睡在長沙發上,只蓋了一件大衣。被驚醒的他坐直了身體,低下頭尋思了一會兒恢復了鎮靜,抬起頭說:「天晚了,容我想想,明天我向董事長說明。」任人怎樣追問都不多說一句,大家都猜想必是夫妻嚴重失和,又不想給人知道,所以逃到公司安身。記者想拍照,他冷峻地做了一個推拒的手勢:「別拍了。」像下了決心,站起來說:「大家都辛苦了,走了吧,這裡不能睡,我得找個地方睡覺去。」說著率先離了那間屋子。 「種馬無種」!這是兩天後報紙社會版繼續出現更聳動的大標題。記者挖得很深,好像有人提供了詳實的過程與細節。似乎是在描寫電影三級片的場景,怎樣一位雄赳赳的偉丈夫,從結婚的第一天,演的就是「無能」的腳色,以後無論新娘使出什麼樣的解數,就是不行!所以雅慧撕他咬他打他,讓他帶傷。怎麼都沒用!不能就是「不能」!! 跟岳父講他不想耽誤雅慧,願意離婚。黃董不忍心還說找醫生治一治,丈母娘不答應,說女兒守著一個「太監尪婿」人生有什麼希望,離就離吧。雅慧不願離,說才七八個月,以後也許會好。 後來黃爸爸認為男人弄成這樣,已傷了尊嚴,以後的日子無法正常過了,離了吧!金童玉女的喜劇竟以男方的「不能人道」之症收場。丈母娘命女兒歸還聘禮,她只請人代為交還了翎管鑽戒首飾,偷偷留下了荷包。她還是有情啊!毓翔從那一刻,除了羞怨還有了強烈的不捨與負疚。 經過了這樣的鬧劇。除了那位妒忌的姐夫,沒有一個人是快樂的。不!美國的華文報新聞一登,還有有個人高興,因為駱芊芊知道他原不是無能的,依金毓翔得性格,可以想得到他為什麼會變得喪失了男人的能力。這樣的結局,是大快「人」心的。 「太監尪婿」,廢人一個!被掀開來,對於一個男子漢,那份羞辱與難堪超過死刑。 為什麼克服不了自己?本來應該如羽化如飛天的愉悅…曾想那怕有一次及格都好…是遭到了天譴嗎?!誰的魔咒,到時就發功!怎樣才能從心理驅除窒礙的魔障?越著急越沒用,就是沒用! 這是別人幫不了忙的事,必須自己爭氣。已經折騰得無氣,怎麼爭!啊!至少有誰能從學理解釋清楚指點一下吧…但一切已罔然,算了!!毓翔認命了! 毀得這樣徹底,台灣已無他的容身之處,原來沒打算出國深造的金毓翔,全家共同考慮的結論,去美國留學倒成了逃離是非之地的上策。已去美國近年的毓峰可以接應,到紐約起碼能暫時在毓峰租的小屋一起攤地鋪落腳。 弟弟問他到底出了什麼事,吃錯了什麼補藥,還是太討厭黃雅慧?他說雅慧很可人,絕不討厭她,跟她在一起很放鬆愉悅,有談不完的話題,最開心的是富家女肯很自然地跟他一起清平樂,所以以為結婚對大家都是好結果。芊芊一心在美國發展,一定會遇上更好的人,自己也可好好規劃留在二老身邊的「長子」生活。不料…從洞房之夜開始,每到那時候,眼前就會浮現芊芊楚楚可憐的淚容,眼淚會一顆一顆從睫毛下滴出,都滴在自己的心上。假如能像「四夫人」好好搧楊四郎幾個嘴巴子,也許能搪塞過自己那不安的心;芊芊悽楚的形容,也許不會那麼令他喘不過氣來,彷彿抽走了他一切的能量。於是…於是…就沒法子了;不光是分心的緣故,就是不成! 失望的雅慧會有那樣的反應更讓他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兩敗俱傷啊! ◎ 法拉盛植物園是一處生態自然的園圃,大範圍的景觀是綠得乾淨的草地與大樹小樹,圍欄內有各種不曾過份修飾的花木,即使非週末的日子,園內除了有人賞花、健行、運動、還有推著娃娃車曬太陽的男女或家族。另外還特別常有一些男子,甚至在工作日也衣冠楚楚地坐在長椅上望著天空或低頭沉思。更有些人手握一疊報紙,左圈右畫,對那大花園裡中心地帶的小花園內發生什麼事毫不關心,只想在那些小廣告中找到可以賴以維生的job 。毓翔註冊入了學,有了學生身分,可以暫時安全地留下來。但怎樣才能維持生活? 沒有「身份」不能合法打工,只想在華人經營的小公司找個不露頭的兼職。所以也屬植物園裡曬太陽翻報紙群類的一員。 那天是「勞工節」前的周末,在九月初的暖陽下的午後薰風吹得人欲睡,而園圃中間的小花園內,正在舉行婚禮,很多不相干的人也湊上去隔著柵欄看熱鬧,這本是華人的通好。毓翔沒有那個興趣,只想曬免付費的太陽,無干擾地胡思亂想,想出一條可行的出路。婚典禮成,新人和賓客紛紛走出來,毓翔第一眼就看見了,芊芊也是賓客之一。叫她?不能! 有什麼立場、資格、臉面叫她?! 不能叫! 不叫! 何況依美國習慣在公共場所不允許大呼小叫。可是不叫她,錯過了可能再也見不到她了呀! 快經過他面前了!一個箭步迎了上去。 「芊芊!」吃驚的她,看清楚了是誰,有些慌亂,又立刻穩住。她沒應答。 「芊芊!」她依舊不理,卻向岔道的林木區走去。他跟在後面不斷地低聲懇求。仍不回應,繼續往樹林深處走。 他不叫也不求了,一把攬住圍抱在懷,跌坐在路旁的長椅上。芊芊閃躲、力推,掙扎了一陣,把三年來的眼淚都揉在毓翔身上。那樣的地方,也許常有這樣的畫面,人們多是視若未見,有的如一對散步的白人老夫婦那樣,帶著了解有意義的笑容快步走開。 ● 他們又像公演後的那次一樣,膩在一起一夜一天,只打了個電話給毓峰說有事趕不回去,卻沒說在哪裡,弟弟詫異刻意躲人的哥哥怎有地方可去。 毓翔對毓峰不隱瞞,還說這次不能再辜負駱芊芊,他要做一個負責任的男人。毓峰更狐疑哥哥想要負些什麼責任,芊芊有綠卡已取得了學位,有正式的工作,還考取了中文教師的執照。毓翔雖然已有碩士學位,為了合法留在美國,必須保持學生身分再讀個碩士,課餘還要打工,既無餘時也無餘錢交女朋友,在駱芊芊面前是否又成了弱勢?再者,難道駱芊芊肯永遠談無結果的戀愛? 萬一以後「舊病」重發…但是不敢問,一來哥哥實在需要精神的撫慰,再者那讓哥哥失盡顏面的舊傷疤絕對不可去撕揭碰觸。一切只能交給上帝和佛菩薩。 一天,毓翔跟弟弟說芊芊懷孕已四個月,他和芊芊都想保留這個孩子,他們必須結婚。芊芊的大嫂已連絡好牧師,希望毓峰能參加婚禮,但先不要給台北家人知道,孩子出生後再說。 老天!真的嗎?這簡直像超級炸彈在毓峰頭上開花! 可能嗎? 一個沒有「能力」的男人,怎麼可能?!當然在沒有證實以前,確實不能給台北的家人知道。毓翔和芊芊的婚禮是在駱大哥所屬的教堂舉行的,芊芊租用的是路易十四時代高腰式的禮服,沒人察覺她身材的異樣,但是待雙方家人會親的喜宴上,脫下了篷鬆的裙衫後,就顯形了。 他們租了一個便宜的studio,一間統倉屋幾件廉價家具,就開始過起了小日子,芊芊繼續在高中教中文,毓翔把課都選在五點以後,先到電腦公司上工再去上課。修理電腦的工作雖腦力體力都要用,還不算太累;就是累也得撐下去。 毓峰耐不住,還是提前把哥哥生活的變化告訴了爸媽,金爸爸驚喜交加,差點激動到中風。用紅紙寫了兩個名字寄來,告訴兒子,生男叫恒傑生女叫恒麗,匯來十五萬美金,說希望第一個孫子能住在自己的房子裡。1990年代初正是台灣錢淹腳目的旺季,十多萬不是大事,而美國房市低迷,芊芊自己再添一些,除了付頭款買了一間容身的小公寓,還在仍很冷清的法拉盛緬街買了一個鋪面。不久毓翔就發現自己錯了,原以為是溫婉文學女人的芊芊,是需要保護在臂彎裡的弱女子,其實是最有眼光頑強的經營者。後來,不過幾年不僅換了在Bayside有前後庭園的兩層樓,「公婆來了有地方落腳」,那鋪面更成了金雞母。那兩張紅紙上的名字也都用上了,更把自己變成了教子有方的名媽。她還是溫柔和婉的,至少在人前沒把丈夫變成小男人,金家有了自己的生意,而不管金毓翔願意與否,按華人社會「雞口效應」的風氣,給他營造成一個社區領袖「金理事長」的地位,自己除了是公司的副董,主管財務的經營者,還是那成功男人身旁的隱形指揮官。這次以凱旋的姿態回返故里,她顯然就是要亮出這樣的一個總成績單。 ● 一切芊芊都規畫好的,流程就像鐵鏡公主和木易駙馬的對口快板,緊湊嚴絲合縫,不留「搞怪」的可能空間。到毓翔回台灣接班,芊芊就帶兒童夏令營結束的恒麗趕回紐約去赴牙醫之約,調整牙套。建議毓翔多陪陪老父,然後等恒傑的課結業帶他回家。金毓翔預計留在台北十五天,他們夫婦共同在台北的日子有四天重疊,之後的十一天全屬父親、姐姐和小弟毓康。毓康帶著博士頭銜與專利返台創業定居陪爸爸,安家時選的大廈裡的樓中樓,老爸就住樓下,但像美國公寓一樣,各有門戶,可互相照顧,又不至彼此干擾。除了女兒偶然來看看,老人家獨享四十坪的空間。毓翔當然像妻子兒女回去一樣,住爸爸家。儘管有人提醒芊芊台北對男人的誘惑太多,她不怕,認為老派的爸爸還是會過問兒子的生活與行動;況且毓翔又是早已被降服了的好男人。臨上飛機叮嚀的還是「多陪爸爸」意在言外就是少出去亂跑。這是當然,距離上次返台奔母喪已快五年了,那時因為家裡人多,縱使因孩子在學期中間芊芊沒能回來,仍是有些話都沒機會講,現在兩父子可以傾心細談。 各種的大事小情,都是談資,當然也會回溯及前塵往事。父親說即或芊芊很強勢,心機也很深,但是還是太感謝她,她對毓翔是真好。在毓翔那樣三分潦倒七分氣餒的狀況下,還肯嫁給給他,把家經營得那麼好,又生了那麼傑出的兩個孩子。毓翔都不否認,但艱難地招認,芊芊出國前就跟他有了「關係」,後來會出那麼大的事,應該就是因為這重關係讓他由心理障礙到生理的障礙。老人家說後來知道了真相,因為毓峰跟他講了;曾經真怕毓翔的心病變成永遠的生理缺陷,幸虧有芊芊!啊!雅慧也知道!那年她去紐約開會,曾跟芊芊見過。哦?!芊芊沒說過!她當然不會講,芊芊什麼都告訴了雅慧,那時正好你回來奔喪。我回紐約芊芊沒告訴我。她怎麼肯告訴你?所以:你黃伯伯住醫院我去探病時,碰見雅慧,她倒向我道歉,抱歉黃家人傷害了你。黃伯伯也說你若是習慣亂來的,屬心無負擔之輩,也不會把自己弄得那樣狼狽。 很多細微末節解,敘述、討論、分析,後見之明的喟嘆,該說的都說完了,老爸勸兒子多出去走走看看,不要老躲著誰都不不見。芊芊上電視也說了她丈夫稍後也會回來,已經有以前的同學同事打電話來問。別都拒絕,人家沒有惡意。那個心懷叵測惟恐天下不亂的大女婿,黃老闆收購了他的股票,再給了一筆錢切割了,早就不復有瓜葛。 ● 聽爸爸的話,答應了老同學和曾共事年餘的老同事的飯局。爸說得對,並未犯見不得人的錯,為什老躲著人。 同事的聚會,雅慧沒來;也對!老總來了大家不自在。眾人只談現在不談過去,都為毓翔現在的成就高興,也談了一些企業內的現狀。是了,現在企業名義上的最高領導「總裁」是雅慧的媽媽黃許玲子,黃雅慧是董事長兼CEO,旗下各子公司都交專業經理人負責,「太后」已到退休年齡但依然康健活躍,精明如昔。黃董是台灣有名的女企業家,獨來獨往,交過很多男友卻保持單身。只是大家都見到她辦公室的矮櫃上擺了一個鏡框,是她和一位男士的合照,她側臉,那狀似撫肩低語的男士僅是個背影。金毓翔聽得好難過。 老同學當然都是談的「故」事,包括昔年演出的四郎探母,有人開玩笑,說不料以前屬於「苦旦」型的四夫人如今行動如此虎虎生風,還是出名的虎媽。感慨萬端的毓翔只能淡笑不語。 「對不起,我來晚了!」 「啊呀!大忙人黃董竟真的來了!」有人戲謔地驚呼。 毓翔也把手伸了過去「妳好!」 「金助教,你好!」 手跟手交握,到底傳達了什麼信號,只有兩個人知道。毓翔不敢抬頭,因為平時出現於電視畫面中那位雲鬢盤髮,身著名牌套裝的企業主,今晚穿的竟是二十年前金助教送的印著鐵鏡公主造型的黑色T-shift 。 酒足飯飽,茶加了一遍又一遍,大家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氣氛有些遲滯,常常冷場。散了吧? 進電梯之前毓翔鼓起勇氣低聲地說:「找個地方談談好不好?」 「我自己開車來的,我送你回家!」雅慧朗聲回答。 ● 車從南京東路轉敦化南路。 「我們去哪裡?」雅慧沒有回答。繞過遠東圓環進了仁愛路四段。 「我們去哪裡?」再問。 「回家!」 「你還住在原來的地方?!」 不容回答車已轉入大廈車庫的車道。 上了獨用的電梯,還是那層樓。進了門還是那個大客廳,還是那些傢具,只是已然遲暮。茶几上面對著電視雜亂地並放著兩台電腦、文具和水杯面紙等等。這樣的生活…毓翔已心痛到不能自已,只是隨著雅慧的腳步游走彷彿像失去魂魄的生靈,跟著,走著,浮游著…似被主人遺棄有灰塵味的書房、看來久曠的大餐廳、屋內地下堆著雜物門半開的客房、封閉了的休閒室,還有黑著一片連廊燈都沒開,原設計好為「寶寶樂園」的那幾間閒屋……略過了那裏,她繼續走著,說著說「看看吧!還記得嗎?」走,走,進了臥室。天哪!還是那張大床,同樣五月薔薇色的被單,那對用金線精秀的荷包就掛在床頭。金毓翔再也忍不住,把雅慧擁貼胸口,放肆痛哭。「對不起!」 「對不起!」雅慧也喃喃著,互相爭著找尋彼此的嘴唇。 父親意義深長地看著一夜未歸的兒子,問:「昨天晚上你沒回來?」 「是,我去看雅慧了!」 第二天同樣沒回家。 「又去了?」 「雅慧希望我去!」 第三晚兒子仍沒回家。 「明天還去嗎?」 「不去了,明天要去接回恒傑,準備回去了。爸!請你保守秘密,除了她和我只有您知道!」 「兒子!你放心!我懂。」老父眼睛裡滿是痛惜。 ● 台北的一些媒體專靠挖名人隱私生存,狗仔隊嗅覺靈敏有縫就鑽無孔不入。 夏去秋至,冬過春來。淡淡的三月天,記者在機場上撞見了因腿傷久不出門鴻勝集團的黃董,她沒有消瘦反胖了不少;穿了一件黑色時尚的傘型風衣顯得人更胖卻不失風韻。記者跟她打招呼,問她去哪裡,她沒有再擺出冰凍的面孔,笑說到洛杉磯去度假探親。 台北的驕陽開始烤得馬路都快軟了。只見她一家人,從黃許玲子到抱小孩的女子,男女八九個人從機場乘兩輛休旅車開回台北。眼尖的人瞧見兩個婦人抱著嬰兒都跟黃雅慧上的同一輛車。 記者豈能放過這個大新聞,第二天黃雅慧被堵在辦公大樓門口。她沒有又嚴肅地拒絕採訪,面對橫七豎八湊過來的麥克風和鏡頭也沒發脾氣,而且笑得如池塘中盛開的艷荷,不像43歲脫去青春已久的女人。 「您是去洛杉磯生產的吧?」單刀直入了。 「是啊! 」 「為什麼去美國生孩子?」 「家人在美國啊!」 「家人?除了令堂還有孩子的父親嗎? 」 「你可以猜! 」嘴角又牽動著小小的笑渦,竟有三分俏皮。 「不能透露一點嗎?小朋友姓什麼?」 「黃啊! 」 「黃?!」 「是啊!索性連名字都告訴你們,我的兩個兒子一個叫有恒一個叫敬恒。」 「那位黃先生是台灣去的嗎?」 「哈哈!不告訴你!」笑著上了車絕塵而去。 ● 「網上有消息欸!黃雅慧生了雙胞胎!被記者掀開了。老蚌得珠嘍!」 「嗯!好啊……」似無心地隨口漫應著,頭仍埋在眼前的報紙裡。 「還有照片。」 毓翔在沙發上動了一下,好像想站起來,又忍住了,手緊抓住沙發。 「可惜被包緊緊,看不見baby什麼樣。」 「不是永遠不許提那個人的事嗎?」 「她已經嫁人生子,無所謂了。」 「嗯?嗯…」似心不在焉地敷衍著。實際上,沒有心,心神飛了…… 「要不要看,有她的照片?笑得好開心!來看一下,生珠的老蚌好得意喲!」 狀似無可不可地走過去隨意撩了一眼,又回座繼續看他的報。但報上說些什麼?! ● 她,網上新聞中的她,笑得燦爛華麗如暮春怒放的牡丹。是啊!她太快樂,台北重逢的第一天,她便說有一次那樣的機緣,就覺得上天對她太厚;何況還是三日。她想要的都得到了,如今不但得償二十載的相思債,那個他終於把她所期待的、渴望的感覺還給了她。何況新種下情種還已意外地冒出了嫩芽。 他,看電視畫面裡的她,跟那個從記憶中走回來的她已經又有些不同。一如坐在電腦前等著看八卦消息的那個她今昔有異。現在,在他的思路裡兩個女形並不衝突,各走各的,像平行線上的兩個實體,都存在又都不存在。實際上並無衝突,一個在意念中言顰聲笑,一個在跟前專精地飾演「宋巧姣」加薛寶釵的角色,都牽繫著他的神經。對她們兩個都覺得對不起,有著憾欠,當新聞報導裡遠在台北的「她」那樣豁然篤定放心地表現滿足快樂,看了會覺得好個愧歉,但希望雅慧能長此保持這樣的心情。眼前死盯著台灣新聞的那個她,看來也同樣自信篤定放心,唇邊還隱泛著最後勝利的微笑,便覺得欠芊芊似乎更多些,因為那是人欺自欺的愉悅,有如吹起的彩色泡泡,若是一朝碎爆,將是何等的打擊。但至少現在是平靜無波的。將如何維繫維持這樣的平衡平靜?!儘管以後會嚴苛地控制自己,讓波瀾只在自己心裡翻江倒海。「大家」都心滿意足了,此後只讓他個人獨自品嚐心虛、愧疚、遺憾、痛苦和思念的煎熬就好了,大家得享各人所需的寧靜。他,儘管此刻心神有如陷在煉獄裡,假使痛苦能集中並止於他一人,他就無怨無恨也無悔。 以後應該還有餘生吧…,在往後長長的歲月哩,到底當如何面對各方謙歛自處?真不敢想。 對了,乳嬰也是會長大的,基因會洩漏一切,那時又該怎樣面對「四夫人」和「鐵鏡公主」?他誰都不想傷害!雅慧一定能理解諒解他實際的困難和內心的煎熬。而按現在芊芊的性格與心態,能不受打擊,能原諒放過他嗎?記得換了房子不久,芊芊的三舅到紐約遊歷,來家作客,他到後院摘絲瓜剪韭菜,拿菜回到廚房,不巧讓他聽見隔壁起居室裡他們正在聊天的內容,三舅的大嗓門無顧忌地嚷著:「哎呀!還想不開?!別再糾纏以前的事嗎,你只想著,那一段他只是一匹沒發生任何作用的『種馬』你就氣平了。」芊芊倒立刻反嗆,不許三舅說得那麼難聽。聽那位三舅那麼說,當時他確實很惱怒,但為了尊嚴,他只能裝沒聽見,況且芊芊已經在維護他。不過原來芊心裏的委屈,除了在重逢的一日清算過他,以後在他面前都沒再提起過,可在自己親人面前卻發洩過心理的不平衡。一定是那樣的!是了,如果事情拆穿的那一天,能否壓縮自己的尊嚴屈辱自己,告訴芊芊那不過是在履行一項未完成的任務,「發生一回作用」而已。呸!這叫什麼話?!就算自己肯於自我糟蹋賤,這樣說芊芊能氣順嗎,雅慧肯讓他如此輕賤自己而污辱她的感情嗎? 究竟會怎樣,真不敢想很遠以後的事。無論如何,現今表面是事事平穩,寧靜無波。該感到安慰解脫嗎,又能維持多久?心空空卻重重。平靜…在他沒有,一些兒也沒有,但希冀平靜。原以為像有些大陸朋友朋友愛說的,很多過去的事「翻篇」了就不該再計較。早年的那一事早已翻篇了,這麼多年了,好像是翻過去了,但思緒偶然卡在某一點時,動不動就會想起那無處容身無地自容的一頁,縱使無人再提那一段,有關「種馬」的記憶卻擦不淨抹不掉,還在。 尤其對那個只想並準備付出的女人怎樣交代?為了他的家庭他的生活,可以按她跟他的約定就此不牽掛不理不睬,但是那活生生的兩個新生命呢!可以真的不牽掛此後不理不睬嗎?假如從此硬生生地切割切斷,自己豈不真成了牲口一樣的「種馬」?!「往後」還沒起始,已經開始牽念。 再有恒傑恆麗能接受爸爸多了這份牽連牽掛嗎?真顧不過來哦!難啊!這份重壓隱在心頭…心裡真是很酸,很酸,很酸,很酸…… 一滴眼淚落在手中的報紙上。不行,把持住!但不知該怎樣把持自己,酬答了一點點相思,一點點情債,得到罪愆後的救贖,卻真的沒有一絲絲的寬慰、安心、解脫、興奮和喜悅。沉重、歉疚、憾愧、牽掛、疼痛、甩不掉的無期徒刑的感覺……不知究竟都為了誰,誰,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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