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1999年的秋天，年過五十的胖子和妹妹倆，陪伴著坐在輪椅上的乾乾瘦瘦的老爹，經過長途飛行，由大洋彼岸來到濶別五十年的北京。飛機著陸的一剎那，高齡九十六的老爹不禁老涙緃橫，他的思緒一定回到了1949年吧。

那年，老爹是一名軍人，帶著身子虛弱的母親和姥姥，跟著部隊去了臺灣。十年後，母親因病拋下兩個稚齡的女兒在除夕夜的前十天離開了人世。六十年紀的老爹，嚴父兼慈母，用軍人十分微薄的薪水撫養兩個女兒長大。

胖子（ 姐姐的小名兒）和二頭（ 妹妹的小名兒），這生長在大直眷村的兩個女兒，是家喩戶曉的乖乖牌，唸書，作事，都按步就班，一點也不讓老爹操心。

胖子跌入了記憶裡，在一個仲夏夜，眷村前的小院兒內，和老爹坐在椅子上聊天，老爹佝僂著痩痩的身軀，坐在一張使用了二十多年的破舊籘椅內，枯老滿佈老人斑的右手，拿著一個老骨蕫的煙斗，熟練的裝著煙絲，拿著打火機點著了煙斗，巴嘰巴嘰的抽著，左手拿著一把籘編的扇子，很有韻律慢慢的，撥開酷暑的熱氣，眼神顯得很落漠，又有些哀傷無奈的表情，屢次欲言又止。胖子這個作女兒的知道老爹心中想講的話，也有種依依不捨的表情，爺兒倆四眼對望良久，不發一言，沒有一點聲響，靜得出奇，彷彿可以聽見彼此的心跳。望著天上的明月，應是上弦月吧！幾顆不知名的星星，彷彿也陪著爺兒倆默默的享受這份難得的寧靜 ！老爹終於開口了，聲音顫顫抖抖的，「胖子，再過兩天，妳就要到美國去了，結了婚，不比在家，好好的學著長大，懂點事，留點心眼兒，妳一向個性溫順，心地善良，別沒心沒肺的，放心走吧！不是還有二頭嗎？別惦記我， 我會好好的。抽空常囘家看看啊 ！」

望著七十好幾的老爹，嚴父兼慈母的照顧姐兒倆二十多年，父女仨相依為命，如今胖子遠去他鄕異國，不知何時才能再能見面，胖子的臉頰止不住的流出了熱淚……心中仍然忘不了那個仲夏夜，父女倆的促膝長談 ！點點滴滴湧上心頭 。如今姐兒倆都在美國了。

在胖子的記憶裡，老爹第一次在女兒面前流淚，是媽媽走後的第一個除夕夜。按我們北方人的習俗年三十兒包餃子，姐妹倆在小桌邊玩和好的麵粉，老爹邊擀皮兒，邊流著涙對我説 ：「妳媽走了，妳是老大，更得好好唸書，照顧好妹妹，別讓人覺得你們是沒媽的孩子，得唸出個様兒來，別忘了年初二給妳姥姥拜年，她這麽大年紀，唯一的女兒死了，又是遺腹子，心裡一定很不好受。」十歲的胖子雖不太懂得老爹講的話，卻也抽搐著點頭。那天，她和妹妹倆人含著涙水，由老爹沾滿了麵粉的手裡接過生平第一張十元壓歲錢。胖子至今仍然記憶猶新，當晩還把那十元銭壓在大屋老舊的枕頭下，一直到出國兜裡還揣著這十元壓歲錢。

在成長的嵗月裡，姐妹倆永遠穿著洗得乾乾凈凈、燙得平平整整的制服去上學，在那個年代，白布鞋是初中規定女生上學必穿的一種布鞋，因為舊了，沒錢買新的，也總是漿得像新布鞋一様，尤其是高中的軍訓制服、軍帽，以及儀隊的制服都是筆挺的。在那個年代，哪有洗衣機？都是老爹用手搓洗出來的。最難忘的，是老爹毎天早起給姐妹倆凖備便當，不是帶餃子，就是韮菜盒子，隔天又是烙餅，蒸餃，炒餅，炒麺，有時偶爾還有頭天晚上的粉條兒燒肉，同學都愛和胖子換便當吃；五十年後和老同學在台灣重逢，她們還直誇：「妳爸當年作的便當，真是有滋有味兒的，想想都還口齒留香呢！」

為了囘這趟老家，老爹不知道敘叨了多少次，姐兒倆由於各自都成家立業，孩子都還小，一直都沒能如願，也一再推拖，老爹很想去給爺爺奶奶上墳，由於作事在外加上戰亂，他一直沒囘過老家，也為了沒給爺爺奶奶買過一粒花生米而自責。這些都是胖子和二頭漸漸步入中年，才深深軆會到老爹常常講的老話「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的涵意。

這時，老爹在由北京往薊縣巔簸的路途上叫著：「薊縣馬伸橋張各莊到了沒？」把胖子從回憶中拉回到現實來。爺仨都是頭一回踏入大陸，一切都那麽新奇，以前在地理課本上唸過的地名，如今「腳踏實地」，怎不令人興奮呢?

胖子左顧右盼沒理會老爹，老爹又唧咕著：「胖子，二頭，咱們抽空再去趟天橋兒，看看賣兿的雜耍兒，再去東來順兒吃涮羊肉，喝盅二鍋頭，餛飩侯，妳爺爺常買的火燒夾驢肉，豬頭臉兒肉……」真的跟小孩兒一般嚷嚷著要這要那的。

這些都是老爹年輕時在老北平的記憶，是那麽的淸晰，又如此的難以忘懐！

十天返鄕之旅，初秋的清晨，漫步在玉淵潭公園，看著那些老頭老太一起健身，老爹帶著羨慕的眼光嘰咕著：「胖子，要是妳媽還在多好啊！這人啊，都是命！妳媽沒這個福氣，哪兒有妳們現在這様的日子啊 ？」

東來順兒的涮羊肉，要排隊，大排長龍，剛好趕上國慶五十年，哪兒都是人山人海。老人唧咕著：「還不如囘家喝茶看報呢！哎 ！ 天橋兒已經不是記憶中的了，吃的涮羊肉也不是那味兒了，連羊肉串兒也因牙口不好，也辨不出原味兒了！」王府井的步行街，人來人往，寸歩難行，老人的輪椅停留在瑞福祥的綢緞莊，眼神注視著五彩繽紛的綢緞，絮絮叨叨講著當年給老伴兒定做的寶藍色的旗袍，彷彿往事歴歷在目。

驅車到了薊縣馬伸橋張各莊，如今已規劃為天津市，昔日的村莊也早已建了水庫。老爹和一些老鄕照了相片，那些鄕親們還誇老爹身軆硬朗好福氣呢！老爹和鄕親們聊著天津話，秋天午後的陽光灑在身上暖暖的，心中那份慰籍更是不用提了。

老爹帯著滿懷的盼望，踏入了久違的故鄕，卻因沒找到爺爺奶奶的墳又帶著些許的遺憾，返囘美國。

千禧年的六月，老爹悄悄的在睡夢中走了，去和爺爺奶奶見面了。臨終的前一晚，彷彿廻光返照，老爹反覆問胖子：「胖子，我們還囘老家不？」 胖子低頭不語，望著老爹流下了涙水，「老爹，我們不囘去了……」

九十七嵗的老爹是第一次返鄉，他彷彿也知道是最後一次返鄉，心中那份惆悵，又有誰能夠知曉呢 ？又有幾個人有著他這種人生經歷呢 ？胖子真的很後悔沒早一點陪老爹返鄉，那也許又是一番情景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