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常亂世中的悲喜滄桑—-略評[烽火儷人] (叢甦)

西方諺語有云[世間一成不變的事是變], 佛學中的理則之一是[無常] 。[變幻] 与 [無常] 是人世間的常態常情, 但是人在瞬即變遷萬端的世事中常會愴惶失措, 悵然若失。有人回憶往事時肝腸寸斷, 有人惆悵低徊, 有人沉醉溫馨, 有人喟嘆消逝, 但更有人灑洒仰首, 笑談古今 。但是常人終不能如[太上之忘情], 往事不堪回首, 但是[回首] 奈屬常情, 有時偶然, 有時必然, ?有時它尚有亞力士多德所謂的 [悲劇] 對人的情感与靈魂的[抒解洗滌作用] (catharsis) 。

[烽火儷人] 就是作者黃美之對半世紀前甚至於更古遠年代里的一些昔人、昔情、昔日、昔事的片斷回憶與沉思。這個集子里共收結了六個故事, 不同故事中的骨幹人物与事跡 有真實的跡痕, 也有文學的臆構。 此書的子題是 [亂世兒女的真情故事] , 但是 好的文學作品不是現實報導。[真實]經過作家靈感的塑造潤飭与文筆的雕琢才能動人心弦, 這是文學的力道。 [生命]原本無常, [情] 更無常, [亂世] 中的愛情、親情、友情、人情更如同風暴中的游絲瞬即碎逝, 但是書中幾個平凡的小人物能在離難狂濤中浮沉倖存, 而仍堅守人性中某些美好善良質性, 這是本書的眾多感人之處。

[烽火儷人], 本書的主題故事, 描繪出一位風云威震的大將軍與一位青春女兒的忘年不倫戀。作者以第三人稱扎記式來書寫自已的一些回憶點滴; 這些憶往片斷中有喜有哀, 有怨有惱, 有柔情有溫馨, 有纏綿有寂寞, 更有剎那巨變的惊駭, 也有俯首低徊的悵惘。中國近代政治歷史中的險惡傾詐、陰謀斗爭, 在不管是什么顏色的恐怖中, 尊為大將軍, 嫩如妙女郎, 都不能倖免。將軍因 [叛變嫌疑] 而失權軟禁, 女郎受累而沉陷黑牢, 十年青春頓喪於大牆鐵籬之內。多少年後女郎牢解重生, 且文定他人。這對不幸情侶最後一次的偶遇在一個高級餐廳。將軍多病且垂垂老矣, 女郎風情亮麗, 夥同歡笑朋伴誤撞老人視野, 又飄然閃離。這無語的驚鴻互瞥, 殘酷又難堪。真是 [相逢不相識, 回首豈百年] !

衛道者或許會怪罪作者在事過景遷人物全非一甲子後何必舊情重憶, 有損走入歷史的將軍的形象。 但是我認為能將歷史人物還原其人性原色並非壞事。國共的黨國元勳及首領們中多情多妻者比比皆是。在美國的白宮主人及開國元老中, 濫情偷情者更俯拾即是。開國之父的華盛頓有瑪麗. 吉本斯, 傑弗遜有他的女黑奴莎麗 (並生兒育女), 羅斯福總統有他專情的女祕書露西,艾森豪將軍(亦總統) 有他的戰地女駕駛凱蒂, 柯林頓有陸溫斯基 (僅眾多情人之一), 甘迺第總統有瑪麗蓮夢露(以及其它無數的小明星、空姐、妓女、女間諜、黑手黨的臥底女友等, 詳見名著[坎莫拉的陰暗面]) 。巨人凡人名人常人, 在人性的迴光鏡前, 都僅為七情六慾的 [原味人] 而己, 不多不少。

無常的世道, 無常的人事, 無常的權勢, 無常的戀情是這集子中另個故事 [流轉] 的主調。一群青春大學青年在一場天崩地裂的大動亂中四散飄伶, 徬徨無措。有的來台, 有的飄海, 有的頹廢, 有的進取, 時代的動亂煎熬、成熟並蛻變了每個人。書中的男主角原為一權勢豪門的貴公子, 不諳世事人情, 孤傲不群, 居有豪宅, 伴有美女, 食有佳餚, 隨有僕從, 但他卻極寂寞寡歡。時代的巨變使他喪失一切, 但卻找回他本性中的善良与奉獻。他教育自已成為一位濟貧行善的農作物品种專家, 最終孤獨喪生在非洲炎熱的荒野里。其他的幾位青年人也因為戰亂而急速成長蛻變, 浮沉起落。

微小的個人原本是他生存時代的產物,但是在離亂年代他卻被殘酷地縮化為玩物、廢物、賤物。[糖水与同情] 中的男主人与他遺留大陸的髮妻正是他們生存時代中的廉價犧牲。男主人在大陸時原為一個半大不小的情報工作人員, 在抗日戰爭時与而後的內戰期間他冒過險, 吃過苦, 坐過牢。但是更苦的是他那受父母之命而娶的髮妻玉蘭, 這老實善良的鄉下女人, 木納寡言, 辛苦勤快, 但是受丈夫冷淡, 婆婆嫌棄, 妯娌欺負。由丈夫之累而受日本人苦牢酷刑之後她幾乎精神失常, 而累月成年的提心吊膽、擔惊受怕的日子使她得了一種揪心抓腸的 [肚子痛] 毛病。外國神父的[神藥] (實為糖水) 与幾句安慰好話能使玉蘭病消。原來這為丈夫与舊式大家庭做牛做馬的女人生命中缺少的正是一些甜蜜、溫情与安全感。男主人至台後又娶妻生子, 而彼岸的玉蘭仍然過著她孤力撫養孩子掛念丈夫的苦日子。男主人在台雖然生活安適, 但是咫尺天涯的故人往事仍不時浮現心頭。

二十世紀的中國人長時期處於外患內亂的不安定中。危險与離難使人心痛、頭痛、胃痛、腳痛、週身痛、精神痛。玉蘭那由驚恐不安而引發的 [肚子痛] 只是象徵這苦難民族大多數無辜善良的老百姓的集体病痛。[逃難] [跑鬼子] 是眾多中國人在上世紀的集体經驗与災禍。[回家] 的故事寫的是作者兒時[跑土匪] 的真實經驗。二、三十年代鄉間老百姓將 [躲紅軍] 稱為[跑土匪] 也象徵地顯示著國共這兄弟之爭之決絕。土共來時, 富人穿破衣, 塗黑臉, 小孩禁哭, 大人禁語, 躲藏在秘室或夾壁, 屏息等待國軍重返。當年, 可憐的百姓們在國共斗爭的夾縫中戰慄求生。而後當日本獸軍全面侵華後, 百姓們又首當其衝地遭受到禽獸般的殺戳与凌虐。

書中的另外兩個事: [心中的仙人掌] 与 [月白刀的傳奇] 將讀者帶回較古遠的年代 , 也同時觸及佛法中另一條法則: 羯磨 (Karma), 用通俗話來說就是[因果報應] 。愚眛無知者會認為[因果論] 為迷信, 殊不知它其實是重要的物理法則。物理界的祖師爺牛頓 (Isaac Newton) 早在十七世紀就認定[因即為果]( 什麼樣的行動產生什麼樣的反動) 。[有因就有果] 原是生命中的常情常理, 但是這通俗道理卻不被行為乖戾者承認或理解。[仙人掌] 故事中的趙大少爺為鼎食豪門的新主人, 但這趾高氣揚毫無仁心的他卻在大年夜一腳踹死上門討吉利錢的叫化子。為了逃避官司, 他遠走他鄉, 最後又跳船來到新大陸, 在洗衣店打雜維生。這豪門闊少病死異鄉時無聲無跡, 据說他歇身在美南某卅的無碑墓穴里, 唯一可知的是他墳頭佇立著一顆仙人掌。於是他那生不相識的女兒走遍美南, 尋覓有顆仙人掌的無名墓穴, 只因為那倔強多刺的沙漠樹已深植在她心中。

[月白刀的傳奇] 是一篇可以發展為長篇小說(武俠或浪漫)的短小故事, 它有大漠風云, 蠻夷廝殺, 寶刀沉沙, 血聚冤魂等古遠浪漫梗架。在大漠中發掘寶刀又以它的利刃橫斬敵人的曾祖父卻因獲寶而病。遵照道士的指引這兇煞的利刃應埋土三世以脫其邪。歲月流逝, 到了二十世紀的六、七十年代, 埋刀的土地上正在遭受另一次大災難 (文革), 曾孫子尋到埋刀的山上, 挖出消匿百年的寶刀後決定將這神秘不祥的[傳家之寶] 捐獻給博物館。[化利刃為文物] 應該是任何血流人間的土地上的明智選擇。

文學評論家有一條不成文的共識是: 一篇成功的小說或文章的關鍵在於首句或首段, 因為引人注目的開始就是成功的一半。[烽火儷人] (小說, 非指書名) 的第一節[傷兵] 中作者含蓄又巧妙地按下伏筆: 那受傷歸來到長沙尋找妻子与失散部隊的傷兵可是日後風云馳騁的大將軍? 而那他在小店偶遇喚他為 [傷兵老爺] 的秀麗的小女孩子可是他十數年後的孽緣情人? 長沙街頭小店的偶遇為 [始] , 數十年後在台北餐廳的驚鴻一瞥為 [ 終] , 緣起時 [不識相遇], 緣盡時[相識不遇] ; 這段冥冥中似有定數的情緣互剋互生。而在 [流轉] 的開始, 作者以幾行新聞簡報式 (極酷極冷) 的短句宣示了故事男主角的生命結局。上述兩篇故事的開始都是成功的—–首先逮住讀者的注意力。

作者的另個優點是文筆清宛樸實, 通篇無繁文累句, 不誇張, 不激情, 真摯無華地刻劃出幾個令人難忘的角色 : 譬如[流轉] 中的男主角鄺鈞與 [糖水与同情]中的玉蘭, 在前者身上我們看到一個嬌慣生命的蛻變與成長, 而後者的吃苦辛勞、默默承受的堅忍卻象徵地代表著億萬舊式婦女的淒苦命運。作者以擅長[說故事] 的功力給我們講述了那己逝年代里許多動人的真事与故事。

但是在大千無常里, 那人, 那事, 那山, 那水, 那烽火, 那戰亂, 那離情,? 那喜逢, 那青春無辜, 那劫後餘生, 那赫赫風云, 那權勢傾詐都曾經[幾度夕陽紅], 或隨風而逝 (Gone with the wind) 。前人對 [古今多少事], 會 [都付笑談中], 吾輩不若古人之豁達超凡, [笑談] 不能, [惆悵] 難免。讀罷惶徨, 掩卷唏噓。 (8/26/2010 於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