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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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長廊盡頭的台座上–高大、潔白,俊美得令人為之屏息。明燦而又柔和的燈光,從高高的穹頂流瀉而下,像一份來自上天的榮寵,照耀著他容光煥發的面孔;也灑佈在他那看似柔潤、卻又充滿彈性的胴體肌膚上,投下了丘壑起伏的效果。 初次目睹他真面目的人,在折服於他的俊美之前,都會震驚於他的高大–任是再精準的圖像和複製,也無法呈現出他君臨周遭的那份巍峨與立體之感。縱使見他之前作了充分的心理準備,一旦面對之際,還是需要調適–過往無數有關他的圖像與複製,都退隱成模糊的幻影;此時此地,只有面對真身的驚喜與讚歎。台座前那些仰望他的人們,多半也跟我一樣,專注而沉默,像處於一種震懾之後的失語狀態。他卻無視於這一切。裸露的軀體,絲毫不羞怯地朝向著前方,全身的重心放在右腳上,左腳跨出一個優美的弧度;長著濃密鬈髮的頭顱轉向左方,雙目炯炯地凝視遠處的敵人…… 聖經舊約”撒母耳記”裡,藉由敵人的眼光這樣描述他:”非利士人見了大衛,就藐視他。因為他年輕,面色光紅,容俊美。” 面對著巨人歌利亞的牧羊少年大衛,姿態整個是從容不迫的:右手垂在身側,掌心微微朝上;左手抬起靠近左肩,抓住甩石的彈弓–聖經裡說他是”用機弦甩石,打中非利士人的額”,我看到的”武器”卻只是極簡單的一條彈弓帶,從他的左肩繞過背後,長度正好讓右手掌握住另一端。渾身上下紮實的肌肉已近成年男子了,卻仍有著少年婉孌的體態;緊蹙的雙眉、銳利的目光,高挺的鼻樑下卻是細緻溫柔的嘴唇、微微凹陷的嘴角,幾乎像是下一刻就會綻出一朵微笑來。充滿張力的雙手握住彈弓帶,右手在比例上明顯的有些過大;而大敵當前,緊張戒備一觸即發之際,卻還是那般優雅從容的站姿……多麼不可思議的矛盾! 然而我願意欣然接受米開朗基羅這樣呈現大衛,只因為他的美說服了一切。 在通往大衛像的長廊兩側,還有四座米開朗基羅的”囚徒”(或稱”奴隸”)–看似未完成的作品,人像的身軀有一半還陷在斧鑿斑斑的大石裡,彷彿正在竭力要從囚禁他的石頭中掙扎出來……是的,米開朗基羅曾說過這樣的話:”每塊大理石中都藏有一個軀體,等待著藝術家把他帶出來。”大衛就是這樣被”帶出來”的。據說他原是藏在一塊毫不出色、乏人問津的長方大理石裡,廢置許久竟被米開朗基羅看中–囚禁在石中的人物,就被藝術家解放了出來:藝術家手中握著魔鑰,開啟了那扇石中門。當時的米開朗基羅才二十九歲。而今少年大衛正好五百歲了,依然青春貌美。這尊雕像原先立在翡冷翠的市政廣場(Piazza della Signoria),日曬雨淋了三四百年,才在七三年搬進學院畫廊(Galleria dell’Accademia),當成極品呵護。 在學院畫廊的那條長廊上,我反覆思索大衛之美–為什麼美的東西如此令人喜愛而愉悅,即使不具有任何實用性的功能?”美即是愛”,有人這樣說過。我同意,然而這個說法太抽象了些。或許可以這麼說:美的表現是一種善意。如此而已,卻已足夠了。 我從各個距離與角度細觀大衛,漸漸感到在他完美的男性肌體之外,另有一種孌童的柔婉,一份隱隱然近似女性的優雅……剎那間我方才恍然大悟:大衛超凡獨特的美,在於他是”雌雄同體”的!從理論上來說,最美的人體應該是兼具男性美與女性美,也就是陽剛與陰柔融於一身;但若真付諸實現,很可能是怪異之感遠遠超過美感。奇妙的是:米開朗基羅竟然做到了,他用大衛像證明了這樣的美是可能的!至此我才深信不疑有關米開朗基羅是同性戀者的傳說:正因為他是,才能這般深情塑造如此美好的、”雌雄同體”的男體–大衛是藝術家心目中的理想情人,他的美是超越性別的;他不屬於哪一種性別,他是所有願意感受美的人的情人。過了一天,我帶著速寫簿來到市政廣場。原先立著”本尊”的地方現在是一座複製的分身(另一個分身矗立在阿挪河南畔的米開朗基羅廣場上),雖然日曬雨淋外加鴿糞熏染,依然不失高大俊美。不過日照到底及不上美術館的聚光燈,少了那份烘雲托月的榮寵,卻多了一份可親:站在他腳前與他合影的人幾乎沒有斷過。廣場旁的長廊上全是雕塑精品原件:虯髯怒目的赫丘力斯,高舉美杜沙頭顱的普修斯,三人一體、妙曼迴旋又張力十足的”莎賓的劫掠”(The Rape of the Sabine Women)……固然個個撼動人心,卻無一及得上大衛那般的吸引人。大半個下午,我一一為他們畫素描,別的都尚能滿意,卻是大衛畫未能竟便頹然擱筆–米開朗基羅的立體,我怎能捕捉到平面上,更何況由他的魔鑰釋放出來的生命,豈是我這樣的筆觸可以描繪得出的? 翡冷翠是個適合步行的城市。離市政廣場不遠,就是寶藏豐富的烏菲茲(Uffizi)美術館,然後就到了阿挪(Arno)河畔,走上徐志摩《翡冷翠的一夜》詩裡提到的那座”三環洞的橋”……想到徐志摩把Firenze音譯成”翡冷翠”,真是神來之筆。即使在文藝復興之前,翡冷翠早已是美景天成、人文薈萃的托斯坎尼(Tuscany)的重鎮了;而托斯坎尼文明的前身,原是興盛於紀元前七到五世紀的埃楚斯坎(Etruscan)文明。翡冷翠的人,相信自身是埃楚斯坎人的後裔,具有他們祖先瘦削優美、輪廓分明的面貌的基因–就像波提切利的畫中人物那般典雅又深刻。大衛的原型,必然是翡冷翠的一名美少年吧。想來也唯有翡冷翠這樣的地方,可以作大衛永恆的家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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