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浮橋 (李黎)

散文

夢浮橋

李黎

孤心已飄遠,棄離浮世憂。浮舟雖遙去,未辨俗岸徑。 –《源氏物語》和歌

又來到京都了,然而”春已非昔春”–去歲來時雖然錯過了花季,在霏霏細雨中還感受得到些許春寒;今年晚了十幾天已逢上暮春,竟有初夏的景況了。講究節令陳設的料理亭,伴隨食物端上桌來的點綴花木已是唐昌蒲與竹葉,清酒也是盛在冰凍竹筒裡的冷酒,季候的嬗遞浮現在這些纖巧的細節上。

此行又是匆匆去來,原先並未刻意要尋訪些什麼人物地方,然而浮世難料,萍水聚散往往總是在不經意間。

上路之前,行囊裡放一部平裝本《源氏物語》,旅次中一有閒空就捧起來讀上幾段。說也奇怪,似乎因這緣故,一路幾乎處處逢”源”–總是遇見跟這本書有關的事物;全是無心的偶遇,串接起來卻像一份宿緣。

我們下榻處是一家雅靜的日式旅館,從建築風格、裝幀佈置到待客之道都非常傳統–據說現任少東主已是第四代在經營了。穿著初夏輕簡和式服裝的女侍,親切又恭謹地延我們入接待問奉上茶點,我便發現門側木牌上寫的是”桐壺”二字–這不正是《源氏物語》第一帖的篇名嗎?到底是京都!我在心底暗暗讚嘆。後來在旅舍的迴廊間閒步,才發現每個房間的名稱全是《源氏物語》的篇名:”花宴”、”松風”、”初音”、”葵”,晚餐設在”螢之間”,我們住”篝火”,是書中第二十七帖。

然而去探訪作者紫式部的故地,卻是不曾料想過的事了。

離開京都之前,原先的計劃是一早就乘特快車到琵琶湖東的米原,在湖畔遊玩一天,夜宿米原的湖濱旅館。車票早就預購好了,根本沒有想到要在中途作任何停留。同行的女友惠子,卻在無意間提起:京都附近小縣石山有座”石山寺”,相傳是紫式部寫作《源氏物語》的地方;從京都驛乘東海道線慢車過去只要十五分鐘。我一聽是跟源氏物語如此切切相關之處,當下就決定犧牲這張快車票,改乘慢車去石山。即使真跡早已渺不可尋,倘能憑藉今日的山石風情,想像這部文學作品誕生地當時的景觀,也不該擦身錯過啊。建於平安中期的石山寺,原是一座觀音寺,後來自然是以紫式部而著名了。傍依著源自琵琶湖的瀨田川,境內果然有石有山:那裡的石頭崢嶸卻不凌厲,屏聳障疊,偉岸與秀麗兼具;加以山間林木蒼翠,就算沒有紫式部也是個值得一遊的所在。除了規模最大的本堂之外,還有一二十處殿堂;紫式部寫作的”源氏之間”在最高處,幸而路階攀登起來並不吃力,正好欣賞奇石景觀。半途看見許多彩旗招展、大幅海報,才知道竟逢上為期三個月的”紫式部與石山寺文物特展”,真是意外驚喜–更是像冥冥中安排了我這誤打誤撞的一行。

這部號稱世上第一本長篇小說的《源氏物語》,算來已是一千年前的作品了。全書五十四”帖”,類似中國小說的”章”、”回”,長達百萬餘字。 “物語”就是(說)故事,原是博學多才的女官說給后妃們聽的故事,打發宮中春花秋燕的悠悠歲月。故事主角是才貌雙全世間罕見的多情皇子光源氏,前四十帖寫他一生的愛戀情事,纏綿唯美又耽溺;甚至當他和至愛的女子們都離棄人世,下一代的故事已款款展開了……書中對當時貴族宮闈的生活百態,從語言、服飾、器物、文章,到四季景色的遊賞、重大儀式的規矩,無不細膩描敘,歷歷如繪卷;加上近八百首日本古典詩歌”和歌”穿插其間,處處可見盛唐文學的影響。

一千年是何等漫長的時光啊,然而讀著物語中人物的種種聚散悲歡、愛憎嗔癡,竟像身畔眼前的形色人事。可惜這位擅說故事的才女,除了家族姓氏,竟連本名也不曾留下–”紫”是書中女主角之一的名字,”式部”是她兄長的宮銜;作者承襲了自己筆下人物的名字流傳後世,恐怕是文學史上絕無僅有的吧。這位東方的莎赫拉莎德,把故事講得華麗湮媚,如夢如幻;然而愈近終卷愈趨悲憫無奈,似滲透又似難以堪破自拔,卻道盡了情色的虛空、榮華的無常–這正是”物語”最迷人之處。

寺中展覽的字畫,包括平安時代後期”源氏物語繪卷”的仿本,以及鎌倉、室町、桃山、江戶各時代的”重要文化財”,有早自五六百年前的原件如扇面、繪卷、畫帖、屏風等等,多半取材自《源氏物語》某一帖的故事場景;甚至有一方據說是紫式部用過的古硯。最多的還是各朝代畫師所繪的紫式部圖像,以及一尊江戶時代的紫式部塑像–當然都是憑藉想像而造,容貌各異;相似的是圖中人那委地的長發,和繁複華麗、層層疊疊鋪陳迤邐的衣裙,那正是平安朝代貴族女子的妝束。其中有五幅皆題為”紫式部石山觀月圖”,畫中人執筆望月,若有所思–據說落筆那天正是八月十五月圓之夜,遙望瀨田川波平如鏡,月華似銀;她構思多年、娓娓講述過的故事,就此在筆端紙上流傳了……

紫式部使用的是女性的書寫文字,和文。當時怎會料到:在她纖纖素手所持的筆下,自此竟展開了傳承千年的靡麗婉約的文學風格。而眼前這些字畫文物,便遠不如文字本身令我感到親切了–即使是通過翻譯的文字。我其實可以不必與她打這個照面的,只聽她說故事就夠了–而那是一個再也說不完的故事。 “《源氏物語》的筆調,滋潤柔媚得似乎可以不要故事也寫得下去……”散文家木心也這麼說。最後一帖《夢浮橋》尤其像是未竟之篇,不僅沒有百萬字皇皇巨著的千里來龍在此結穴之意,甚至連那一帖本身也像未曾道盡便悄然中斷了一般,有三分突兀,七分意猶未盡的餘音裊裊。

離石山不遠有一處地方叫宇治,書中那些美貌癡情的人物,也在這一帶活動過;《源氏物語》的後十帖亦被稱作”宇治十帖”,正是因為場景從京都移到了宇治。那時源氏已故,主要角色換成他的兒孫輩,女主角有個最美的稱謂:”浮舟”;故事更是跌宕淒艷。物是人非,眼前這些山石流水,可曾見證過他們的離合悲歡?聽說那兒也有一間”源氏美術館”,沒有時間去看,卻也並不覺得有什麼可惜。讓傳說與想像為一部文學作品增添傳奇色彩吧!我愉悅但並無留戀的離開了石山寺,近旁的花園”源氏苑”也不想去看了–讀過書中對源氏豪邸”六條院”四季勝景、花團錦簇的形容,世間還有哪座刻意附會的庭苑,能及得上閱讀時的想像之美暱?

我們的車沿著瀨田川行了一段,遠處川上有座樣式古樸的橋,惠子指給我看,說那便是有名的”瀨田唐橋”。回望遠方的橋,又讓我想到”夢浮橋”這迷惑人的篇名,究竟是意何所指呢?那對我一直是個未解之謎。

既然人在石山附近,聽說貝聿銘設計的Miho美術館就不遠了,乘車四十分鐘可達。我得知又不免心動:貝氏的建築設計本已是我非常欣賞的藝術,我更好奇的是:在深具強烈美學傳統的日本,尤其在京都附近,貝聿銘的個人風格能否成功地融合其間、甚至凌駕其上?他會賦予這座建築什麼樣的中心理念?但不論怎樣,源氏物語的世界與貝氏建築分明是兩個世界。去,心境怎能調和?但若不去,又有失之交臂的可惜……

結果還是去了。以後會不會再來這一帶到底難說,讀了源氏物語,更該深切體會人世的無常、世事的難測啊。

出乎我意料之外,樹木悉數種回來;”復原”的工程之繁浩,遠超過開疆闢土。深藏不露、別有洞天,是Miho美術館的特色。館主–”神慈秀明會”的創辦人和她女兒–的構想,正是要設計成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那般境界。從外面世界進來,必須把車停在接待站,在那裡乘坐美術館提供的電動小車或步行,經過一條隧道和一座橋–照明黯淡、冗長的不銹鋼隧道,予人一份置身時光隧道之感;有意的轉折設計,讓人遲遲不能見到隧道末端外頭的光景,一直要到走出來,眼前忽然大亮:一座拱門聳立如半圓形的豎琴,數十柱”琴弦”一端來自隧道盡頭,穿過拱門繫住橋的兩側欄杆,這時右前方才遙遙出現那座又具日本宮殿形象、又有貝氏風格的藍色建築。是的,一如《桃花源記》的敘述:”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

走進月洞門形的美術館大門,面對大廳的大扇玻璃窗,窗外赫然一片綠野,近處蒼松挺立,遠方遙遙可見貝氏在此之前為”神茲秀明會”設計的鐘塔,形狀是日本三弦琴的”撥子”給他的靈感。這時再回首,透過月洞,眺望那座帶弓I我過來的橋,橋的彼端是拱門與幽森的隧道口……再過去的外面的世界,竟像是一個不可測知的未來了。

此橋此景,竟還是把我拉回到夢浮橋的物語世界去了–這不就是一座從人間通往桃花源的橋,也是從現實引渡到夢幻的橋嗎?橋這一端是此際,橋的那一端是彼岸。原以為根本無關的一座現代的橋,卻隱隱接連上千年前那座夢也似的、浮世間的虛幻之橋了……

那晚在琵琶湖畔歇宿,”夢浮橋”的意象始終擱不下。為什麼終卷篇名要取這三個字呢?在半醒半寐的蒙嚨中,石山寺白的景象漸漸轉成夜晚,一輪明月從湖上冉冉爿起……是了,一千年前的那個月圓之夜,閱盡世事的才女,耳已在石山寺澈悟人生了–情牽愛欲無非是夢,難以捉摸更不可恃;而”浮”字在日語中發音同”憂”,豈非憂思之意. “浮生”、”浮世”的虛飄徒然就更不在話下了。至於男橋–接引渡化,是要把有緣人帶向桃源仙境呢,還是走向另一處更不可知的彼岸?

一千年了,故事沒有講完,夢亦猶未曾醒;世間處處仍蔫浮橋,引渡那些相信美麗的文字可以編織成夢的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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