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胡宗南上將去世前後之追憶 (胡為美)

散文

父親胡宗南上將去世前後的追憶

胡為美

1963年全家上山掃墓。(左起)作者胡為美,母親胡葉霞翟女士,二哥胡為善,長兄胡為眞。前立者小妹胡為明。

1963年全家上山掃墓。(左起)作者胡為美,母親胡葉霞翟女士,二哥胡為善,長兄胡為眞。前立者小妹胡為明。

父親在我九歲的時候就去世了。他生病住院的時間只有一個禮拜。還記得當年母親忙亂的身影,來去匆匆跑醫院,又要照顧我們四個孩子。父親是在西洋情人節那天突然去世的,那年是虎年,正過著年,我的生日就在年前,母親還剛替我請過幾個小朋友來家慶生,家裡其他的活動也照常進行,只有少數親友得知父親住院的消息,都以為他只是做些檢查,很快就可以回家了。沒有想到幾天以後的深夜,一通電話,母親剛回家又趕回醫院,第二天早晨,程媽媽陪著雙眼紅腫,哭得精疲力盡的母親回家,被宣佈父親走了。

還記得當時驟聽之下,心裡一緊,不願面對,以為是誰開的玩笑,連忙追問爸爸什麼時候再回來?看到周圍大人們憐憫的眼神,我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識地躲到厠所裡把門鎖上,反覆思索父親走了是怎麼一回事?是再也不回家了嗎?是永遠離開我們了嗎?是從今天起我再也看不見爸爸了嗎?我不敢想像沒有爸爸的日子,沒有爸爸我們和媽媽怎麼辦?我越想心中越亂,茫茫然不知如何是好,程媽媽在洗手間門外敲門要我快開門,她著急的說:大妹快開門出來,我有話要告訴妳。我擦擦眼睛,並沒有淚,卻有著莫名的惶恐,父親不在了,以後家裡永遠少了他,該怎麼過下去呢?

神思恍忽地開了門,程媽媽一把抱住我,哽咽地說:大妹,妳爸爸被耶穌接到天上去了,我連忙又追問:那他什麼時候再回來?程媽媽說:爸爸不會再回來了,他會在天上照顧妳們。我忙說:不要不要,我要爸爸回來,我不要他在天上。程媽媽緊緊地抱住我說:可憐的孩子,這麼小就沒了爸爸。

1953年胡將軍全家福, 圖中嬰兒為作者胡為美。

1953年胡將軍全家福, 圖中嬰兒為作者胡為美。

程媽媽(程開椿夫人)是我小時候最親近的長輩之一,她會做好吃的上海菜,也會做好看的衣服,我最聽她的話,也有點怕她,她這一說,我終於哭出聲來了。她連忙在我耳朵邊輕輕提醒我道:大妹不哭,媽媽剛躺下休息,她太累了讓她睡會兒,等她睡醒了,我跟她商量,把妳和小明帶到我們家去住幾天,程媽媽和程哥哥陪妳們玩好不好?

我點點頭,馬上就後悔了,連忙又搖搖頭哭道:我不要離開媽媽,我不要離開媽媽。現在回想起那時的情景,既歷歷在目又虛幻如影,而那心中隱隱的、小針輕扎的痛,說不出的難捨傷逝,直至今日,每思想起,心裡仍然沉甸甸的有不能承受之重感。

幼年喪父的陰影,擱在誰家都不容易,好在母親是有信仰的堅強女性,從一開始的悲痛欲絕,不能接受,到收拾起心情,把父親後事一步步料理清楚,再出外工作,賺錢養家,撫養我們四個孩子長大,這中間的過程,雖然漫長,但是我們都走過來了。還記得父親剛走的那段日子,家裡人進進出出,父親的參謀,勤務,每天自發自動地到家中待命,母親早上固定去殯儀館陪伴父親靈柩,向父親傾訴心情,在那裡我相信母親也虔誠祈禱,向慈悲天父求智慧也求交托,中午母親一臉倦容回到家中吃完午飯小睡片刻,下午就是面對訪客,籌劃喪事,阿姨(媽媽的親妹妹)、程媽媽、夏媽媽(夏新華夫人)每天都來陪伴媽媽處理家事,招待訪客,記憶中所有在士林凱歌堂聚會的媽媽們都來了,蔣夫人、陳夫人,幾乎每隔一天都來,與戴師母一起,陪伴媽媽祈禱,唱聖詩,持續了一個多月,直到父親安葬為止。這期間,我和妹妹小明還被送到夏媽媽開辦的育航幼兒園裡住了幾天,讓媽媽騰出時間來去勘查墓地及安排工作。

1962年6月,先總統蔣公親臨胡宗南將軍靈堂致祭。

1962年6月,先總統蔣公親臨胡宗南將軍靈堂致祭。

父親的葬禮是備極哀榮的,小小年紀的我們,雖然當時並不明白父親的死與國家、與總統有什麼關聯,但是幾乎所有報紙、電視上我曾經重覆看到過照片的那些穿軍服戴勳章的人都來了,他們都出現在出殯前治喪委員會公祭的隊伍中。每人胸前都掛滿了勳章,好多好多的勳章啊!但是他們的神色好嚴肅好哀戚啊。公祭的場面很隆重,司儀一個接一個唱名,我最記得的是西北五省同鄉會大老伯伯公祭時所穿的長袍馬掛與雪白的長鬍子。我也記得總統府公祭時主祭何應欽伯伯哀傷的眼神及國防研究院公祭時主祭張曉峯伯伯對父親遺像至情至性所行的深深的三鞠躬禮。陳誠副總統、經國先生,他們都曾來家裡探望過我們,公祭禮堂上,他們也都早早的來向爸爸告別。看到經國先生紅腫的眼睛,滿臉的哀思,我更忍不住跟著哭了。

我和哥哥、妹妹穿著黑色孝服,有人幫妹妹和我紮起雙辮,讓我們趴在爸爸的棺木上看他最後一眼。蓋棺的時候,大家又都放聲哭了。

記憶中還有大老們在爸爸棺木上覆蓋國旗和黨旗的儀式,還有周聯華牧師主持的追思禮拜,禮堂裡黑壓壓一大片都是人,好多好多的人。大家的眼睛都是紅通通的。

隨後移靈陽明山墓地,媽媽哭著要到墓穴裡去陪爸爸,大家不停地勸她,剛安靜下來不久,老總統與夫人又上山來看父親了。老總統緊抿雙唇,一言不發由衛士陪同走進父親停棺的墓穴,夫人走過來和母親說了好些安慰的話,我們低頭答禮,等了許久,老總統才從父親的墓穴裡出來,走過來跟母親說話,還摸摸我們的頭,交待我們要好好讀書,孝順媽媽。老總統和夫人離開後,母親終於同意封墓,我們的爸爸,就這樣安葬了。

古人說蓋棺論定,幼小的我們不懂這些,只記得當時的場面,記得母親椎心的哭泣聲。父親一生不為自己打算,走後家無恆產,母親面對現實,積極果斷地決定外出工作,以撫育我們四個孩子。不為國家增加負擔。母親是美國威斯康辛麥迪森校區的政治學博士,最終選擇辦學,繼承父親教育救國的遺志。應邀協助曾經擔任過教育部長、與父親生前教育理念一致的好友張其昀博士,創辦私立文化學院研究所,(現文化大學前身,初創時一度命名私立遠東大學),並且兼任家政研究所主任,校址選在陽明山山仔后,從此開始了她獻身教育事業、早出晚歸的職業婦女生活。而曉峯先生為了紀念父親當年所說:[中國復國的人才需要具有哲學,科學,兵學與品德的修養。]將文大訓練新生的大講堂,定名為宗南堂,並一度陳列了父親生前所有的勳章、遺墨、配戴過的武器、紀念品等,以激勵學子,告慰父親在天之靈。

作者胡為美女士全家福。

作者胡為美女士全家福。

宗南四書之一:《一代名將胡宗南》,2014/8/22於台北新書發表會。

宗南四書之一:《一代名將胡宗南》,2014/8/22於台北新書發表會。 .

宗南四書之二:《胡宗南上將年譜》。

宗南四書之二:《胡宗南上將年譜》。

身為父親的女兒,我是幸運的。以今天的眼光來看,他六十七歲就辭世的年紀,不算長壽。而他終其一生,作為一位黃埔一期的革命戰士,效忠領袖,報效國家,歷經北伐,抗戰, 內戰,雖然並沒有為自己求得到戰死沙場的死所,但是他留下了我們四個孩子。哲人已遠去,典型在夙昔。父親一生的氣節和勇氣,成就了他為理想獻身的愛國心,也給我們樹立了高標準的榜樣。父親曾親筆寫下:辦大事者非精心果力之難為,而仁恕存心,相忍為國之不易也。他也曾一笑置之地回應別人因不了解實情而對他產生的種種誤解,搖頭說道:“大丈夫俯仰無愧, 何必求人諒解“,他是仁恕存心,能捨能忍的革命軍人,他是國民黨將領中,在大陸奮戰到最後的一人。歷史會還原真相,今天我們紀念父親,不是要表彰他的功勳或人格,或是要數算他為人民保家衛國所作的犧牲與奉獻,這些都不是他無名為大的初衷。更不是他“凡事盡其在我而無我”的天性所看重的。而是要再一次的提醒自己,身為父親的骨肉,我們的天性已定,重精神輕物質是我們的宿命,經由父母的傳承及後天信仰與教育的感動,我們吸取了太多生命的靈氣,也更加確認了我們生命的意義,那就是,無論如何,作為父親的後代,我們要傳承下來的就是盡力活出父親的精神,堅持作一個尊師重道,仁恕存心,盡其在我,力挽狂瀾,勇敢忠誠,俯仰無愧的人。

(寄自加州舊金山,原載8/30-8/31北美世界日報上下古今版,本文將做為胡宗南四書第三集–胡宗南上將紀念文集之補遺刊出,第一、二集於2014年八月由台北商務印書館出版,第三、四集於年底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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