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和小狗布布 (張系國)

散文

我和你和狗狗小布

文/張系國 圖/可樂王

那隻肥胖的拳師狗有一雙很特別的眼睛。起先我只覺得特別,不知道特別在哪裡,仔細觀察後我明白了。牠有一隻充血的眼睛,另外一隻眼睛卻白得發青。一隻眼睛像喝醉酒的瘋漢,另外一隻眼睛卻像墳墓裡鑽出來的魔鬼。巨大的拳師狗歪頭看著我,然後張嘴打了個哈欠,嘴角流下一長條口水。我又注意到牠另外一個特點:牠全身披著黑褐色短毛,到了前腳卻突然變成白色,奇怪的是後腳仍然是黑褐色,仿彿戴了一雙拳擊手套。

小狗布布插圖這隻猙獰的拳師狗和我在修車廠門外對歭站著,確實令人有點發毛。難得這麼一個美好剛下過雨涼爽的初夏午後,我不能不回想,哪裡不好去,怎麼會落到在這鳥不生蛋的地方和一隻半醉半瘋的拳師狗對歭的地步?

是了,還是為了修理我那輛寶貝房車。拳師狗的嘴裡發出奇怪的嗚咽聲,我連忙安撫牠。牠應該是修車工人養的狗,卻不見他們出來,想必大家都在忙。終於有人出來了,瘦小的漢子,講的卻是西班牙語。

「阿蜜哥,」我說。「這附近有焊接工廠,你知道在哪裡嗎?」

老墨點點頭:「嘶,就是這裡。你等一下。」他轉身跑進左側的修車廠房不見了。

怎會就是這裡?我不免疑惑。剛才請教另外一家修車廠的主人,那老頭明明說山裡有兩家焊接工廠,各在大路的一邊,遙遙相望。這山窪裡面卻只有這家修車廠,路的對面就是一脈青山,和老頭形容的完全不同。等到老墨再度出現,我連忙說:「我要找的是焊接工,因為我的房車的備用電池鐵架生鏽,鐵架都快全部解體,我要請焊接工幫我重新焊個鐵架。」

「嘶,」瘦小的老墨又轉身跑進修車廠,回來說:「他可以幫你做。四十元。」

「四十元!」我懷疑自己的耳朵是否有問題。這年頭隨便修個什麼都要好幾百塊,哪裡有修車廠只收四十元的。「我什麼時候來修?可不可以約個時間?」

瘦老墨搖頭說:「不用約時間。你等一下,他就會幫你焊。」

還有這等好事情。在美國無論辦什麼事情都要好久以前事先約好,哪裡有隨到隨修的。但既然瘦老墨這麼說,我也不好再堅持預約時間,等就等吧。反正我今天已經預先把整個下午空出來,就為了解決備用電池鐵架生鏽的問題。既然找不到焊接工廠,這家又肯立刻做,而且特便宜,不如等他一下。

拳師狗還在斜眼打量我。既然決定等,不如和牠保持良好關係。可我聽過,人必須對狗很堅定下命令,牠就會心悅誠服,便對拳師狗說:「坐下!」拳師狗果然坐下,不一會乾脆順勢躺下來,肚子朝我,很明顯表示沒有敵意。我看牠的大肚皮,明白她是母狗。這就好,母狗總沒有公狗凶。但是修車廠的牆上釘著「內有惡犬」的牌子,還是令我有點擔心。

遊目四顧,這家修車廠共有三間廠房。中間的一間是瘦老墨和另外一個健壯的墨西哥小工在修車。右邊的廠房裡是一堆老黑不知道在瞎忙些什麼。左邊廠房的門緊閉,就是瘦老墨進去找焊接工的那間。我想進去和焊接工直接打招呼,又不敢造次。很多修車廠都不准顧客進去,顧客亂跑會被很沒面子的趕出來。這時門恰好開了,一位很胖很胖的男孩跑出來,看我兩眼,拍拍拳師狗的大頭。

「是你的狗嗎?」我朝胖男孩微笑。他真是胖,小腿就有艾比的兩倍粗,更不要說身子。我對胖男孩一向具有好感,因為看到他們就等於看到從前的自己。胖男孩沒有回答,專心摸狗頭。我再問一次,他才說:「不是我的狗,是拉瑞的。」

「拉瑞在裡面?」我猜拉瑞就是那位焊接工。「我可不可以進去找拉瑞?」

胖男孩聳聳肩膀。我進入廠房,拉瑞和另外一位長得超像胖男孩的年輕人正在用打磨機前後左右磨一塊車蓋,肥皂泡沫四濺,打磨機的聲音吵得比牆上喇叭播放的音樂還要大聲。年輕人應該是胖男孩的哥哥,看他對拉瑞恭敬的神情,後者顯然是頭頭。這兩個倒是金髮白種人,看我進來並不理會。在這家修車行裡,老墨、老黑和白人各有各的地盤。但是老墨會幫白人找生意,可見大家除了各保地盤也能互助合作。

我站了半小時,沒有人趕我但也沒有人理我。我自覺無趣,溜出去看那堆老墨在幹什麼。幫拉瑞找生意的瘦老墨歇了工,蹲在地上抽煙,看我走過來就問:「你開房車要去哪裡?」

「去新奧爾良看海。」我說:「少說有三千哩路。我的心臟不好,開這房車我一路上可以隨時休息。」

瘦老墨立刻把襯衫拉開,給我看他前胸垂直一道淡紅傷疤。「去年才動過手術,明年還要再開一次。」

「我也動過氣球吹漲手術。」我說:「我的醫生是義大利人,我問他要怎樣才能夠避免再動手術?他笑著說:要少吃紅肉和戒煙,可是你我都做不到的。他這麼說,當天我就戒了煙,二十多年沒碰過。紅肉也少吃,從此沒再動過手術。」

瘦老墨瞪我一眼,不再跟我說話。不知什麼時候開來一輛旅行車,健壯的墨西哥小工正在幫忙車主卸下車輪。原來車主自己帶來整套新買的剎車裝置,要墨西哥小工幫他裝。車主也是老墨,兩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坐在車上,任憑墨西哥小工用千斤頂把旅行車頂起,仍舊自顧自玩手機。穿西裝的中年車主看起來像個生意人,對我直搖頭:「這套剎車不便宜,好幾百塊呢!你來做什麼?那輛房車是你的?」

生意人這麼說,他的兩個孩子突然感興趣了,放下手機跳下車來參觀我的房車。連墨西哥小工、瘦老墨和胖男孩都圍過來看。他們發現這麼小的房車上面無論廚房、澡房、廁所、電冰箱、發電機、冷暖氣機什麼都有,不免發出讚嘆的聲音。生意人說:「這輛房車給退休的人最合用。你旅行時它就是你的家。」

「這輛房車不僅現在是我旅行時的家,」我正色說:「將來還可以作我的棺材。」

墨西哥小工和瘦老墨同聲說:「嘶,你可以葬在裡面,好主意!」彼此講了一大堆西班牙話。生意人卻表示懷疑:「有墳場肯讓你這麼做嗎?每個人都這樣,他們要虧本了。」

「不知道。當然他們可以提高收費。」我說:「我要造一間地下車庫,房車就停在裡面,車庫頂是墓碑。」

大家都笑了。七嘴八舌間,和胖男孩長得很像的年輕人從修車間走出來透氣。胖男孩對年輕人說:「爸,他說將來這房車是他的棺材。」

年輕人點點頭:「有人把自己綁在摩托車上,和他的摩托車葬在一起,從此永遠不分離。你知道,魔鬼騎士。」他咧嘴而笑,露出缺了一顆門牙的一排黃牙。

我聽胖男孩喚年輕人爸爸,不免吃驚,對胖男孩說:「我還以為他是你哥哥。你爸爸幾歲?」

胖男孩抬頭問年輕人:「爸,你幾歲?」

「卅一。」

胖男孩轉頭對我說:「我爸卅一歲。」

「那麼你幾歲?」

胖男孩說:「十三,快十四了。」

「和我的孫子艾比一般大。」我替他們算算,年輕人十八歲不到就和女友有了他,真太年輕了。「你還有弟妹嗎?」

「我弟弟十二歲,」胖男孩說:「妹妹七歲,但是他們和我媽住在一起。」

胖男孩這麼說,他們的家庭狀況就很明白了。胖男孩和他老爸穿著一樣的制服,應該就是老爸的制服,除了比較矮胖,簡直是翻版。這時拉瑞也從修車間走出來抽煙。缺門牙的年輕人對拉瑞說:「他說將來這房車是他的棺材。」

拉瑞轉頭吐口水,說:「我知道有人和他的跑車葬在一起,不過是燒成骨灰,把骨灰罈放在車子裡面。喂,你把車開到修車間前面,不必開進去。」

總算輪到我了!我找了張破椅子坐在拳師狗旁邊。拳師狗把大頭伸過來,要我替牠撓癢,這時牠的一雙紅白怪眼也沒那麼可怕了。我一面替拳師狗撓癢,一面看他們修車。俗語說:「大懶支小懶,小懶支門檻」,真是一點不錯。拉瑞對缺門牙的年輕人下命令,年輕人就對胖男孩下命令,三個人忙亂成一團。但是這對父子畢竟經驗不足,拆不下電池,最後還是拉瑞自己出馬,一邊罵人一邊修車。

幾名老墨發現沒有熱鬧可看,也回去修車。這時輪到右邊修車間的老黑發威了,突然推出一輛摩托車,發動引擎吐出大量黑煙灰煙白煙揚長而去。缺門牙的年輕人指指老黑,對我說:「魔鬼騎士,不是蓋的。」他哈哈大笑,胖男孩跟著傻笑。拉瑞吐口水說:「笑什麼?幹活!」

我不禁低頭冥思。匹茲堡山區很像中國貴州,同樣「人無三兩銀,地無三尺平,天無三日晴」。在匹茲堡的山窪窪裡,有一群窮人就這樣相濡以沫辛苦過活,雖辛苦但自在。在我眼裡,他們似乎是英國大文豪狄更斯筆下的怪異人物。但是在他們眼裡,這位想葬在房車裡的老中說不定也夠怪異。

窮人也有窮人的夢,但窮人的夢和一般所謂的美國夢不一樣。如果說美國夢就是人人擁有自己的房子,窮人的夢並不一定是擁有房子。其實擁有房子不過是一輩子做了房子的奴隸,甚至因為房貸被擁有銀行的資本家坑死,永遠不能翻身,這是美國中產階級的悲哀。

窮人的夢或者說真正的美國夢,應該是追求個人自由,這在民謠和美國特有的鄉村西部歌曲裡表達得最為明白。

個人自由當然和交通工具有關,你沒有交通工具就休想獲得個人自由。所以歌頌個人自由的鄉村歌曲裡都少不了提到交通工具。例如甸馬丁和瑞基奈爾孫唱的〈來福槍小馬和我〉點出早年西部拓荒者的交通工具是馬。因為是單槍匹馬,所以必須靠來福槍保護自己。

金斯敦三人合唱團和海灘男孩合唱團都唱過的〈單檣帆船薔碧號〉裡面的交通工具是帆船,旅行模式也變成祖孫兩人相依為伴。這是我最欣賞的自助旅行模式,可惜艾比的媽媽太保守,到現在為止我還無法說服她,讓我帶艾比出去祖孫漫遊。

一般人最能接受的自助旅行模式應該是汽車旅遊。洛伯唱紅的〈我和你和狗狗小布〉裡,交通工具變成汽車。如果能有紅粉知己相伴,又有一條忠狗緊緊跟隨,即使浪跡天涯又有哪裡去不得呢?所以歌詞說:

我和你和狗狗小布

就愛當自由遊牧族

然而歌曲最好聽的,還屬珍尼絲焦普林自彈自唱的〈我和寶比馬給〉這首歌。或許因為歌的背景是美國南方,〈我和寶比馬給〉裡的交通工具主要是火車。別的歌曲多半是男人唱給女人,只有這首是女人唱給男人。而且這首歌曲裡給自由下了極精準的定義:

自由就是再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

這話真對極了!如果心有顧慮患得患失,就不可能獲得真自由。所有的東西都失去了,再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才能夠獲得真自由。可惜珍尼絲焦普林年僅二十七歲就因吸毒離開塵世,代價未免太大。

我坐在匹茲堡的山窪窪裡破爛的修車廠外頭,旁邊是外貌猙獰的拳師狗,一面看拉瑞修車,一面咀嚼〈我和寶比馬給〉的名句。「自由就是再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這種境界其實並不容易達到。但在這美好剛下過雨涼爽的初夏午後,我就這樣無聊無不聊坐在荒山野地裡,心情難得的平靜。

回到城裡,和朋友講起當天的經歷。朋友有些不信,說每日上下班都經過那裡,從來沒看到這家修車廠。我說不信下次跟我一起去。原來缺門牙的年輕人拆不下電池,拉瑞只好用強力膠把電池底盤黏上,說比焊接更牢,還多要十塊錢。但即使必須再修一次,花五十元尋到匹茲堡的「桃花源」何樂不為?

(原載2014年8月31日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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