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父親與民國 (楊秋生)

散文

讀「父親與民國」拼湊外公身影

楊秋生

小的時候對外公的印象僅只是每年他壽辰的時候,母親會帶著我們到高雄為外公做壽。

外公家很大,平常就他一個人住,另外有些傭人裡外打點。每逢他生日,兩位舅舅及家人齊聚,熱鬧異常。

可能是因為從小聽母親說,外公共娶五房太太,我就一直為貴為元配的外婆感到悲哀,跟外公總有一些距離感。

外公七十大壽那年,母親只帶了身為長外孫的哥哥去。哥哥回來後興奮地對我們幾個妹妹說,外公和白先勇的父親白崇禧將軍是保定軍校同學,這次大壽賓客雲集,陳誠副總統、何應欽將軍、黃杰將軍等黨國元老或人到、或禮到,壽宴熱鬧風光十足。

四年多之後,外公一天忽然到了臺北,先是見了他的侄子,時任華航總經理的周一塵先生,以及國大代表的姪女,和一方老友。然後一路南下探望眾親友,到了臺南我們家,父親見他氣色不佳,請他休息一夜再返高雄。外公急欲回家,當晚並未留宿便趕了回去。

過沒幾天,忽聞惡耗,外公過世了。

據從小在街上流浪被外公撿回來、像親生兒子一般對待扶養的福源舅舅說,外公早上醒來,交待女傭說想吃稀飯,但覺得還有些累想再睡一下。等女傭稀飯煮好,喚他起來吃時,發現他已於睡夢中溘然長逝了,結束傳奇的一生。

葬禮隆重莊嚴,參加葬禮的人雖然還是很多,但是黨國元老或已先他而逝,或也垂垂老矣,多只是禮到而已。

多年之後讀白先勇的《臺北人》,讀到書裡的主角們生於民國三十、四十年代,當時在大陸不論身份地位,名聲榮耀生活排場,都如霓虹燈一般閃亮耀眼,光鮮繁華的背後卻隱藏著黑暗與齷齰、痛苦與無奈,但這些人「輝煌」的生活與背景,讓他們儘管到了臺灣還是忘不了過去。當他們緬懷過去,沈浸在過去的風華時,依舊如癡如醉。我雖未身臨其境,卻覺得小說中大家庭中複雜的情境如此熟悉,彷彿正演繹著母親所經歷過的世界。

我不由深思,書裡的世界和外公當時所處的世界,是什麼樣的一種時代呢?外公又是怎麼樣的一種人呢?

同樣年紀尚輕就榮昇少將的父親,自來極少提及外公,我自來認為原因不外兩人個性南轅北轍。

父親出生書香世家,祖父是縣裡唯一的舉人,外公則出自貢生。父親自幼即受庭訓飽讀詩書,個性嚴謹。而外公家族留洋極多,思想開明不拘小節,又隨性安然。父親只有一次提到外公,說有一天李宗仁總統要召見外公,外公看看手錶,見還有兩個小時,不想空等太久,便臨時找了幾個人打麻將。打得正高興,副官通知他總統召見的時間到了,外公竟然對副官說:「你去跟總統講,我不去了!」

雖然外公與總統哥倆兒好,又差點做成親家,但外公的率性在「禮法」上,顯然是嚴謹的父親頗不以為然的。外公娶了五個太太,吃喝玩樂又樣樣精通,父親雖不曾說外公一句不是,想來心裡是不贊同他的。

我以為外公個性開朗豁達,甚至不拘小節,可能是地緣關係。他的父輩們多到美國或加拿大創業,自小接觸西洋世界,思想較開通,狂放自在。

而外婆生得清麗嫻雅、絕色脫俗,長於官宦書香人家,生了母親、阿姨和舅舅。外公後來多待在外地,外婆只想守著甚豐家產,不願離開家鄉,外公便帶著三個子女住到廣州。爾後廣西,間中廣州、香港、上海四處跑,便將三個孩子交給二太太照顧。據母親說,二媽每天只顧打麻將,將他們三姊弟送到住宿學校去。

對於外公看來有點玩世不恭的調調,我的心裡自然會為外婆,也為母親難過。

然而外公對女兒卻很用心。母親高中時曾獲兩屆廣東省省運五項冠軍,外公對這位掌中明珠呵護備至,常帶著她和總統、副總統吃飯,讓她增長見識。而阿姨貌美如花,荳蔻年華就盛名遠播,連四人幫之一見了她,驚為天人,立刻前來提親。但外公愛女心切,不為名利所動,自然婉拒。

小的時候一直不明白外公有那麼好的資歷,來台之後卻未任要職?為什麼其他四個姨太太也未跟著他?

近日拜讀白先勇的作品《父親與民國》,白先勇先生收集了七、八百張舊照片,又為這些照片寫了八萬多字解說,把父輩的滄桑,家國的命運和對人類的悲憫,融入文字裡,充滿了對歷史濃厚的關懷之情,也補足或補正一段空白抑或遭扭曲的歷史。

白先勇說《父親與民國》是為了還原歷史,「白崇禧是民國史的一部分」,想讓大家瞭解那段歷史的真相,「這本傳記至少在軍事層面反映了民國那一段很重要的歷史。」。

書中直言這位內心充滿正氣、仁慈的儒將,一生數次倒蔣,雖指揮北伐與對日抗戰成功保住大片中國江山,為蔣中正最重用的軍事幕僚,卻因為輔助李宗仁競選副總統,又拒絕指揮徐蚌會戰,民國三十八年來台後,白崇禧將軍雖列為一級上將,卻未任要職,終身被特務監控。

書讀至此,我不禁想起外公,和白先勇的父親白崇禧將軍同齡,又同時入保定軍校,二十八歲就昇了少將,應該也是「歷史的一部份」的外公,來台後的命運也何其相似。

我覺得很難過,我對外公可說是一無所知。在那個大時代,多少英雄、多少可歌可泣的壯烈故事都不為人所知。我不免想,我所知道的、表面上看起來玩世不恭的外公,是真實的外公嗎?

我開始想要更瞭解外公,真正的外公。

想要更瞭解外公,深知家族之事的母親,自是最佳人選;同為「歷史見證人」,的父親,更貼近歷史。然而父母在數年前相後過世,連對「尋根」充滿熱情又關懷家族的哥哥,也因病去世,所有的根都斷了!

讀白先勇的《父親與民國》之後,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無能的不肖子孫。

我拼命上網查資料,又從也不過比我大五歲的大姊那兒,拼命想挖出一絲絲的蛛絲馬跡,來填補這塊空白。

終於在百科全書裡找到廣州文史,記載著當時一位他的副官轉述,加上一些其他斷簡殘篇,我細細地回想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一一比對,試圖將這些零落資料兜成一幅較完整的畫, 慢慢地有所體悟了——我想,我自來應該是對外公誤會了!

外公雖為廣東人,卻屬桂系,是個足智多謀、有膽識、深具冒險精神的英雄人物。廣州張黃事變,就是靠外公的本領,才救出《父親與民國》書中白崇禧將軍最得意的左右手、曾任廣西省主席黃旭初。正因此膽識,後來黃旭初才會極力保薦外公為保安總隊長,既為報恩,事實上也需要外公這種桂系所缺乏的靈活人才,去發展桂系在廣東方面的勢力。

蔣桂戰爭,新桂系攻粵作戰,外公為新編第一旅旅長,任務是作戰時收集三水、南海等地方的土匪散兵,以騷擾敵後方,是桂系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

看來桂系看中的是外公獨特的八面玲瓏、處事圓融、三教九流皆朋友的海派作風,正好利用這個優勢,加上家底豐厚,可藉外公在兩廣所開設的參茸行、洋服舖作為桂系聯絡中心,以助完成桂系大業。

一切的一切,讓我不免懷疑,外公諸多姨太太們的金屋,是不是只是為了桂系做掩護?尤其二姨太太整天打麻將,另一位姨太太卻是個能幹的女醫生。

外婆早逝,大陸淪陷後外公卻隻身來台,一位太太也沒帶來台灣――一切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舅舅年邁返鄉,發現他們的老家竟成了縣政府。

去年至大姊開平縣尋根,縣裡仍有些後人知道外公,目前地方政府到現在還留有一棟房子給母親。

最近看到一份有關大元帥府紀念館的資料,才知當時國父孫中山先生的重大決策,如護法運動、籌備北伐、改組國民黨、確立國共合作、籌建黃埔軍校,都在一個叫做「大元帥府」的地方運籌帷幄,儼然革命大本營。國父1917年和1923年先後在此建立革命政權,度過了重要的革命歲月。

目前「孫中山大元帥府紀念館」,公佈了一份大元帥府人物名錄,希望參加過辛亥革命的後人,能與他們聯絡――名單上,我見著了外公的名字!

盯著外公的名字,我熱淚盈眶,依稀看到一位驍勇無畏、膽識過人的十八、九歲青年為推翻滿清,建立中華民國奮力一戰的身影。

那是我的外公啊!

(寄自舊金山灣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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