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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時分,袁軍揉了揉他那被七月熱浪燻腫的雙眼,極力向前方的泥沙公路探看。一輛吉普車朝他開來,是一輛像是從朝鮮戰場拖過鴨綠江的那種仿美軍用吉普車,顯得笨拙土氣。駕車人在校門嘎然一聲將車停下,縱身跳出。袁軍才發現此人就是孟輝,南方D城市府司機。袁軍在學校劉芳老師的寢室見過他的照片,小劉老師說這人是她的男朋友。那個年代,沒有私人擁有汽車,官方司機因而也高人一等,何況孟輝他爹又是市長大人。 「你不怕霍亂?」袁軍說著從古樟樹下的蔭影裡走出來。 「怕什麼。我是個大男人。」孟輝說。 今天是茅葉灘鬧霍亂的第三天。霍亂即急性腸道傳染病又俗稱二號病。學校距城裡二十華里之遙。袁軍一早就蹲在灰兮兮的道路旁,企盼著在孟輝進入校園前將他這個情敵劫持住。劉芳是學校的音樂老師,生得漂亮,挺著一對沉甸甸的乳房,在校園格外引人注目。袁軍五年前從同一所師專畢業來茅葉灘,三十歲的他迄今還光棍一條。這裡多半是普羅家庭出身的城裡畢業生落難的地方,早年還曾是城裡臭老九的流放地。袁軍與小劉已有了那種事,他總以為一旦你在女人身上過了一水,她的靈肉將永遠打下了你的情感烙印,今生都將是你的人。 孟輝五尺多高,臉部肌肉呆滯,略帶幾分冷漠。為了逃避知青下鄉,他借他老爹的影響在雲南當過兩年炮兵。袁軍自覺秀才遇到當兵的有理說不清。打清早以來,他就一直在琢磨如何斬釘截鐵但又不失讀書人的身份向孟輝明說,「你不屬於這裡!」 但提前襲來的霍亂使袁軍發燒不止,虛弱不堪。他那股鬥志也漸漸褪去。 「我們見過面沒有?」孟輝嘴角仍刁著香煙。 「沒有。不過,我是小劉老師的好友。」 他帶著孟輝穿過側門進入校園。他不想走大門是因為想避開王書記。那老頭正把守在傳達室,盯著窗外大路以防城裡人入校,更是不讓本校人帶著病毒穿過大門邊的小門逃離校園。 此時,側門附近豬圈裡那幾頭黑白相間的土豬正餓得嗷嗷直叫。袁軍想起今天該他餵豬。這裡老師每週都有義務做一次這樣的愛校勞動。他趕緊叫孟輝在一旁等著他,自己則鑽進食堂,不一會兒提著一桶學生的殘羹剩飯走出來,然後又進入豬圈,想起孟輝的到來他忐忑不安,倒豬食時不小心濺了一臉。他連忙用他那洗得發白的天藍色襯衣的一角將發餿的臭水擦淨。 小劉老師走出紅磚宿舍樓。「你吃晚飯了沒有?」 「還沒有。」 孟輝回答說。 「到我寢室去喝杯涼茶吧?」 她又問袁軍。 依靠在門廳柱子旁的袁軍說不用了,便側身準備上樓。 「劉芳說你對她有好感。」 孟輝盯著袁軍,眼裡直冒綠光。 袁軍打量了小劉老師一眼,心想我們都是戀人了。劉芳頓時滿臉通紅,一雙手顫抖得不知往哪擱。 「你不能碰她。」孟輝威脅說。 袁軍不想和孟輝發生直接衝突,指著樓道裡的瓶罐說,「別忘了灑福馬林。」 「我討厭這味道,跟停屍房的 味一樣。」 孟輝說。 「閣下,你總不想染上霍亂吧!」 「好了,袁軍,你快走。」 她說。 袁軍回到自己的寢室,一屁股坐在吱呀作響的破木板床上。屋內漆黑一團,眼下正值「雙搶」農忙季節,白天附近農民用電過量,晚上時常停電。小劉老師就住在他樓下。僅在幾天前,她告訴他孟輝要來。袁軍當時哀歎自己命運不好。她安慰他說,「等他來了,我就準備跟他分手。」 她平時對袁軍一往情深。他是這裡惟一的英語科班出身,多年來一直在為准備考研究生而苦戰,是最有希望逃出這爿土地的人。劉芳比他小4歲,她對文學的執著時常感動得袁軍熱淚盈眶。他那遙遙欲墜的書架上堆著她的書──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小仲馬的《茶花女》、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和《貝多芬傳》。從她歌喉裡流淌出的小夜曲常為他那茫茫黑夜帶來慰藉。有一天黃昏,她一人在河畔散步時險些被一個獨眼農民強暴。正在附近背誦莎翁十四行詩的袁軍見到呼救聲立即趕去及時阻止了那可能發生的猙獰一幕。 這時門外傳來小劉老師的聲音。她細聲細氣地說想用他的大煤油爐煮麵條。他連忙起身點燈,讓她進來。食堂的飯菜辣死人又沒油水。她說不想虧待孟輝。袁軍幫她做麵時,她自言自語說,「我進退兩難啊,我知道你對我好,但孟輝跟我好了許多年。」 袁軍說,「我畢竟不是市長的兒子。」 「你以為我勢利眼?」 「我沒有門路轉到市內中學,這是明擺的。」 「我不也一樣?」 她說完便下樓去了。 麵條煮好後,袁軍往鍋裡放了一大勺豬油,又倒了足足半兩頂好的湘潭鳳牌醬油,擱了幾絲從房後菜地裡偷來的香蔥。袁軍將麵端到小劉老師的門前。孟輝將門打開,一隻手還拎著牛仔褲頭。劉芳坐在床的另一端,「不進來坐坐?」 她的聲音顯得仍在亢奮之中。 「我得去忙。」 「怎麼啦?叫你進來喝杯茶,都不賞臉。」 孟輝氣勢凶凶地說。 「你是這裡的主人?」 「劉芳是我的女朋友!」 孟輝說。 「我也愛她!」袁軍鼓足勇氣宣稱。 孟輝繫緊褲子後說,「你們睡過?」 「沒有!」 小劉老師立即否認。 「我們有那層關係。」 袁軍說。 孟輝轉過身來抽了她一巴掌。「阿呀,你這婊子。」 他甚至抬高嗓門,仿佛要向全世界宣告小劉老師是個風騷放蕩的女子。 袁軍憎恨自己太自私,不應該當著孟輝的面曝光他與小劉老師的私情,否則她也不會遭遇這番暴力。 「不要這麼野蠻!」 袁軍吼叫著。 「我還嫌自己野蠻得不夠。」 這時,一些愛熱鬧的鄰居湧到小劉老師的門前,其中一名退休女同事提著一盞油燈,脖子伸得像一隻就要司晨的公雞。 劉芳走了出來,略帶自嘲的口吻說,「走吧,走吧!這兒沒有你們什麼事。」 袁軍回到自己的寢室,坐在窗前,蚊子在他耳邊嗡鳴不止。他和劉芳時常坐在這黑夜裡,望著窗外明月,荷塘蛙聲鼓噪,有時在寒冬夜晚他躺在她床上的一隅,聽她用風琴給他彈奏俄羅斯民歌。他已為她寫了一本狂熱的詩集,並趁夜間溜入辦公室偷偷用鋼板刻寫油印了幾冊。她也為此欣喜不已。他們永恆的話題不外乎是童年以及初涉人生的苦悶和理想。回憶總是美麗的,她說。 此刻,袁軍覺得腹部一陣絞痛。他試著用手按住腹部以消除疼痛,但並不湊效。到了午夜之後,他痛得不行,在床上翻滾。 孟輝推門進來。這裡的男老師很少閂門,鄉村教書匠生活枯燥無味,設防純屬多餘。在孟輝將他從床上托起時,他感到自己在他手下無足輕重。他們來到樓外的公共廁所,門前人頭攢動。王書記正站在一旁吹著銅哨子,要這些乳臭未乾的學生娃子排隊如廁。教學大樓上的高音喇叭也響了,校園廣播站女播音員尖聲尖氣地開始宣讀校長聲明:鑒於發難於加勒比海的霍亂瘟疫正向水深火熱的茅葉灘人民肆虐而來,我全體師生應積極行動起來,大打一場抗霍亂的人民戰爭。先一天,附近的農民紛紛包圍學校,要求停止在校園內噴灑福馬林這種消毒劑,那聞起來跟死神一般的味道隨風飄到農舍,農民們覺得凶多吉少。為了防止事態擴大,王書記勒令停止使用福馬林,結果鬧痢疾的人如雨後春筍般劇增。 「請讓袁老師先進去,他等不急了。」 孟輝仍攙扶著袁軍。 王書記橫過身來說道,「不許開後門! 」 他牛高馬大,五十來歲,山東人,早年被打成右派,一直落難茅葉灘,只是近年翻了身做了領導。 袁軍和孟輝退卻到男生隊尾。不過多久,袁軍覺得很難堅持下去。「我得去河邊解手。」 孟輝立即架著袁軍就往廁所門衝去。 幾個學生大聲嚷道:「你要幹啥?」 「算了,我不解了。」 袁軍對孟輝說。 「少囉嗦,當心我不客氣!」 孟輝打雷式的聲音嚇得學生四處躲閃。 等他們倆人進了廁所後,孟輝劃了半盒火柴,發現七個坑已被占,只有最後一個仍空著。袁軍走了進去。「多謝你啊。」 「我這是為了愛情。」 孟輝靠在牆邊,用手悟著嘴說。 袁軍蹲在黑魆魆的坑上。蒙朧的月光從牆上一排狹窄的磚縫間擠了進來。袁軍勉強能看到孟輝的輪廓。 「我可幫你調到城裡去。」 「我做夢都想回城,很想念那裡的燈火。我家就住在汽車西站一帶。」 「但有一條件。你要離開劉芳!」 孟輝壓低嗓門。 「我愛她啊。我不能這麼做。」 「你真想不通。城裡有大把的妹子供你挑。幹嘛非纏著她,毀了人一生。」 「我沒有。」 「還沒有? 你想她跟你一起吊死在茅葉灘不可?」 廁所門外堵得像農貿市場一樣,他們得擠出一條路來。在擠撞中,一名學生摔倒在地。袁軍趕緊將他扶起,「很對不起你,同學。」 王書記奪過來對孟輝說,「你這流氓,是哪單位的?」 「你罵誰?我揍你。」 袁軍拖著孟輝。「住手。不准打人!」 於是他又向王書記陪禮道歉,「真不好意思,書記。這是小劉老師的朋友。」 袁軍驀然看到劉芳就站在不遠處早已凋謝的杜鵑花叢旁,形單影隻,好不淒哀。她也是城裡勞苦人家子弟,父親在一家國營理髮店給人剃頭,母親則在家待業多年。 一名學生高呼,「他是劉老師的情人,小資產階級不要臉。」 孟輝一腳將這男生踢得四腳朝天。 「同學們,老師同志們,讓我們將這土匪押到教務處去。」 王書記發出命令。 不知從何處冒出三名青年老師,幾下就將孟輝押送到大樓。孟輝不斷反抗,詛咒。王書記又下令將孟輝綁在椅子上。袁軍和小劉老師跟了進去。「鬆了他。他打人是不對,但你們也沒有必要這樣大動干戈呀。」 袁軍說。 王老頭跳到一條板凳上,「他趁霍亂時期搗亂,這是什麼性質?哪來的階級敵人?」 那三名老師又將袁軍他們推出教務處,然後哐啷一聲將門關上。 小劉老師敲著門嚷道,「他是市長兒子。」 裡面發出冷笑,「所有流氓都說是市長的崽兒。」 袁軍和小劉老師無奈只好離去。 「請饒恕我。給孟輝撞了大禍,更傷害了你。」 「不用多說了。你太弱不經風了。這裡實在沒法呆下去。」 她坐在路邊一堆磚上,抱著頭。 「我們怎麼辦?」 袁軍問。 「就算我們從未相識吧。」 「請你原諒我。我們得想法救孟輝。」 她起身將一把從隔壁鄰居借來的手電筒和一張記著孟輝家電話號碼的紙條塞到袁軍手中。 他趕到傳達室門口,敲醒正在裡屋酣睡的劉老頭。心地善良的看門師傅仍穿著褲叉拎著一盞馬燈打開了門,讓他們倆進去。對方接電話的是一個女保姆。這女人說孟市長已睡多時,哪怕天大的事也不能打擾。袁軍將電話轉給劉芳。等通報了姓名後,她吩咐對方一定得將市長叫醒。隔了一會兒,她大聲對袁軍說,「快去叫王書記來接電話。」 袁軍跑到教務處。門已打開,一股熱浪夾著汗水味撲面而來。裡面蠟燭閃爍,王書記斜坐在一旁,仍在盤問孟輝。孟輝卻像一尊塑像沒有動靜。 王書記不肯走,嘴裡仍憤憤不平。「誰怕市長那鳥人?」 過了良久,王書記跟在袁軍後面,步履蹣跚地來到傳達室。小劉老師又掛通了電話,片刻後將話筒遞給了書記。他儼然滿不在乎地撐著腰聽電話。 忽然,他的聲音顫抖起來。「是……是……馬上放人。」 接著他甩手而去。他住在那幢破敗不堪的土坯小屋裡。袁軍的寢室與他的屋子隔荷塘相望。傍晚常見炊煙從他那青瓦屋頂的瓦槽嫋嫋升起。他一直過著鰥居生活,不用煤氣,不信現代文明,每天仍用柴火做飯。 天空開始泛亮。遠處操場的天際線露出一絲晨光。 袁軍跑回教務處。孟輝萎縮在牆根一角,胳膊上的繩子已被解除。那三名老師已不見蹤影。他一臉平靜,無任何怨恨表情。袁軍走上前,緊緊握著他的手。 「一定得原諒我。我已決定離開劉芳,衷心祝福你們。」袁軍說。 「只怪我自己太蠻魯。」 「你趕快去找她啊。」 袁軍陪著他來到小劉老師的寢室。她人不在,門卻是虛掩著。她那口擱在床下的紅色人造革皮箱也不見蹤影。空衣架歪七倒八地攤了一地。學校配給她專用的風琴的蓋子沒有放下,布拉姆斯練習譜仍立在風琴上。袁軍順手觸摸著鍵盤上那些熟悉的磨損印記,耳邊仿佛響起從她那雙嬌美、充滿靈氣的手下滑落出的美妙音符。 「快去校外。」 袁軍猛然意識到小劉老師可能會孤注一擲。她的消失在那個時代意味著擅自脫離工作崗位,丟了鐵飯碗等於職業自殺。 等他們趕到校外汽車站時,這一星期才開一趟的公共汽車剛關上後門,正準備返回城裡。從車上下來的兩位農民大叔正挑著兩籮筐的日用品,沿著圍牆根往西邊走去。袁軍站在汽車揚起的塵土裡大聲叫嚷,「停車!停車!」 孟輝也跟在後面呼喊著。汽車繼續往前行駛,小劉老師的背影仍依稀可見。袁軍仿佛看到了她那被悲傷拉長的面頰。他只覺得內疚如焚。 孟輝的吉普車仍停靠在校門外,但他已無法開走。車輪胎的氣已被人放光,像四個泄了氣的皮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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