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愛情還是荷爾蒙 (含嫣)

小說

是愛情,還是荷爾蒙?

含嫣

那年他上高二,個頭一下子竄得很高了,人則顯得精瘦,一雙細長的眼睛透著機靈。

他不是特別用功的學生,成績排名還屬前茅,高一時也曾當選過班幹部。到了高二,他突然變得叛逆不羈,老是跟班主任鬧矛盾。這個年級的老師和學生都有著升學的壓力,班主任幾乎每天要向學生訓話,措辭嚴苛時,他就在下面橫眉豎目,說怪話出怪聲。老師看見了便叫他站起來,於是他滿不在乎地,吊兒郎當地站起身,陰陽怪氣地答辯著。老師十分惱怒,卻拿不出什麽有效的辦法來制服他。

他跟老師鬧彆扭,他的哥兒們常伺機在邊上幫腔起點小鬨,雖不成氣候,倒也烘托了他的氣勢。老師盛怒之下,罰男生們留校抄寫課文,罰做清潔工作。男生最怕這些懲罰,於是稍稍收斂幾日。

這時候,一個鄰桌的女生在明裏暗中與他同聲氣跟老師作對。起初同學們對這情形懵懵懂懂的,尚未會意,因為這女生平時是一個文靜的好學生,讓人很難想到她竟會反逆老師。然而這狀況越發明顯了,老師也察覺了,便在課堂上含沙射影地批評這女生。女生低了頭,臉漲得彤紅,似要落淚卻又拼命地忍住,於是他便跳將起來,擺出一副要跟老師幹架的姿勢,讓老師和同學都有點疑心他和她在談戀愛。

他對老師如此無禮,結果是他的父母被教務處找去談話,他被罰寫檢討書和保證書以觀後效。他當時血氣方剛,並不怎麽在乎父母和學校向他施加的壓力,這時她悄悄對他說:「笑在最後才是笑得最好。」這是她第一次對他說話,他還沒來得及回應,她已翩然離去。他竟心領神會,不再對老師張牙舞爪了,也更加努力學習,順利考上了他想去的那所大學。

上完大學第一年的那個暑假,他們班的同學組織了一次公園聚會,他和她都參加了。她來晚了,穿一件粉紫碎花連衣裙,娉娉婷婷,長髮飄飄,在眾目睽睽之下撐著一把遮陽傘姍姍而至。

聚會中同學們久別重逢,談笑風生,唯她顯得有點落落寡合,他也沒跟她說話。直到聚會即將結束,他擺出一副耍活寶的姿態說,他近來在學唱歌,可以唱一首給老同學們聽聽。他的哥兒們便混亂鼓起掌來,於是他清了清嗓子, 唱起一首臺灣校園歌曲:「遠遠地見你在夕陽那端,打著一朵細花陽傘,晚風將你的長髮飄散,半掩去酡紅的臉龐。」

同學們本來已經淡忘了高二時他倆曾經戮力同心對抗班主任的那段軼事,他這一唱,正合著她來時的場景,有幾個同學如夢初醒,便擠眉弄眼地朝她看去。她紅了臉一聲不響,大家的神情越發曖昧起來。

夜幕徐徐降臨,聚會結束了,同學們並沒有特別的依依不捨,稀稀落落地就分了手。他自然要和他的哥兒們一起同行的,她還是獨自一個人走。她的傘早已收起來放進包裏了,暮色中她漸行漸遠的背影顯得有點孤伶伶的。

新學期開始後他寫了一封信寄到她的學校。信很短,只是問個好,又說在暑假聚會中能見到她很高興。她久久沒有回應,正當他覺得冒昧失落時,她的回信來了,倒是很直接,說她獲悉有一個劇團要在他們學校的禮堂演出一場戲,問他是否能夠弄到票。

他和她一起看了那場戲。他對戲劇不怎麽感興趣,整場都是心不在焉的,她卻看得聚精會神,對他的偶爾搭腔基本置若罔聞。

散場後天已漆黑,他要送她回學校。她說不用,他還是跟在她身後。她回頭說真的不用,他說那就送到車站吧。

她上了車才發現他也從後門上車了,見她朝他看就衝她笑了笑,並不走近她。車裏乘客寥落,兩人各自坐在車廂的兩端。車子開到她學校那站,她下車他也跟著下了車,一直跟著她走到她學校的大門口,她停下腳步回頭看他,他便朝她揮揮手,正要離開,她突然向他奔去,也不說話,低著頭從書包裏掏出幾塊巧克力塞到他手裏,便轉身快步跨進學校的大門。

他倆的大學之間相距並不遠,他寫信問她,星期日從家裏返校時能不能早點出門,他們或許可以在半道轉車的地方一起看一場電影,她回答說好。

如此約會了兩三次,他想更多的接近她,走路時便有意無意地挨近她,或在過馬路時扶一扶她的胳膊。對於他的這些小動作她有時顯得若無其事,有時似乎含一絲嬌羞的歡喜,有時則僵硬地躲開他。他拿不準她到底是什麽心思,既不敢得罪她,又不甘心原地踏步。

這時已是秋天,天氣轉涼了。那晚她穿一件米色風衣,腰身剪裁得恰到好處,一條寶藍色花案的絲巾繫在脖頸上,將她白皙的臉蛋襯映得格外瑩潤剔透。風起的時候,他伸手摟住了她的腰肢,她驀地站住腳步,一動也不動。他心跳得幾乎要窒息,挨近她吻了她的臉,正要滑向她的唇,卻嚐到了一抹鹹濕味。他停下來看她,見她已是淚流滿面。

他慌了手腳,問她怎麽了,又連聲說對不起。

她默愣了一會兒,說了一聲壞蛋,便飛也似的跑開了,只留下一陣秋風在他身邊輕輕回旋。

這回他沒有再追著她走,她說他是壞蛋讓他又氣又急又不服氣。他的室友也有女朋友的,人家當著他的面都能親熱,讓他眼紅耳赤又妒忌。女朋友,女朋友,不讓碰怎麽成友?又如何生情滋愛?他本是一個頗為驕傲的人,在她面前他已經變得很低微了,這下他的自尊心被刺傷了,他決定不再給她寫信,不再約會她。

然而他還是常常想著她。秋深了,校園的小徑落葉繽紛,樹上和樹下的葉瓣相映成趣,似有默契共繪秋景。他想起高中時她和他的無言靈犀,拿出信箋給她寫信。他塗抹了半日,蹂躪了好幾張信紙,最後只落下三個字:想你了。

她很快回信。他迫不及待地撕開信封,信紙上只有一句話:是愛情,還是荷爾蒙?

他回答說:是愛情。

他久久等不著她的回信,心裏七上八下的,一會兒以為是他答錯了題,一會兒又怪她沒頭沒腦。他變得鬱鬱寡歡,一種被遺棄的感覺才下眉頭,又上心頭。

這天晚上,他像往常一樣來到東大樓的晚自習教室,剛剛落坐,班裏的女同學吳蓁蓁向他走來,將一封信遞到他手裏。

蓁蓁是他們班的生活委員,班裏的信箱也由她負責監管。他接過信,信封上一片空白,既無郵資,也無收寄地址。他有點狐疑地打開一看,原來是一張生日賀卡,他們班的同學們在卡片上寫滿了祝福的話。他擡頭朝她看,蓁蓁笑容可掬地對他說,我代表全班同學祝你生日快樂。

他的心裏頓時生出一絲暖意,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同學友誼情,雖然他近來竟像一個獨行客,同學們依然將他放在心上。可是,他們班沒有慶賀生日的前例,同學之間並不知道彼此的生日,他不禁問蓁蓁,你們怎麽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蓁蓁笑而不答,卻變戲法似的又遞上一只紙包,說:「這是我個人送你的。」她說罷,似羞帶嬌地一溜煙跑開了。

紙包裏是一雙灰藍色的絨線手套,和他身上的毛衣竟是同色同調。

蓁蓁成了他的女朋友。蓁蓁對他熱情洋溢,不像她常常倚夢矜持。蓁蓁對他無話不說,不像她常常要他來猜謎。蓁蓁讓他親讓他抱,不像她常常若即若離。然而,莫名其妙地,他卻覺得他和蓁蓁有著一種疏離感,和她卻似心有靈犀一點通,除了她那奇怪的荷爾蒙問題,讓他至今不明難測。

冬天到了,初雪飄落的那個晚上,蓁蓁在他宿舍的床上做了他的女人。蓁蓁依偎在他懷裏,默默流淚。

他問,你怎麽了?

蓁蓁說,你沒有對我說過你愛我。

他吻蓁蓁的耳朵,朝她耳朵哈著氣說,男人愛女人是以行動表示的。

蓁蓁說:女人也是。我把女人最寶貴的給了你,你的行動是什麽?

他說:你放心,大學畢業後有了工作,我一定娶你做新娘。

寒假的時候,他們高中同學又興起一個聚會,因為是冬天,聚會定在一個休閑音樂茶室。這回他去得晚了,在忽明忽暗的燈火中落了座。他定睛環顧四周,瞥見她正坐在鄰桌對他看。兩人目光相視的一瞬,他怦然又是一陣心動,他向她微笑,她卻低下頭去。

同學們喝著飲料,吃著茶點,偶爾起身點唱一首歌曲。他和她似不經意地挨近時,她問他,有沒有收到她寄給他的生日賀卡。

她的聲音如此低微,他聽了卻是如雷貫耳。她竟然給他寄過生日賀卡?

他囁嚅著說,沒有收到,眼前閃過蓁蓁代表班級同學送他生日賀卡的那一幕。

她說,賀卡裏我寫了答案了。

他楞了一楞,恍然明白,忙問她答案是什麽?

她柔聲說,是愛情,也是荷爾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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