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莫言小說 (李克恭)

評論

我讀莫言小說《蛙》

李克恭

─ 在聖地牙哥華文作家協會莫言小說座談會的發言提綱

《蛙》是莫言創作的第11部長篇小說,發表於2009年。本書被譽為是作者“醞釀十餘年、筆耕四載、三易其稿, 潛心打造的一部觸及國人靈魂最痛處的長篇力作”。該作品一經問世 ,立即在中國乃至世界文壇引起了巨大反響。2011年,《蛙》獲得了中國文學獎項的最高獎“茅盾文學獎”,一年後又獲得了世界諾貝爾文學大獎。

在《蛙》裏,作者通過講述“姑姑”——壹名鄉村婦產科醫生五十多年來的傳奇經歷,反映了六十年來中國農村波瀾起伏的生育史。描述了國家為了控制人口的劇烈增長,實施計劃生育政策所走過的艱巨、複雜的歷史過程。同時也揭示了當代中國以“我”為代表的知識份子的卑微靈魂和尷尬、無奈的矛盾心理。

作者筆下的姑姑,頭頂抗日烈士後代的光環,在建國初期的五十年代裏,擔任高密東北鄉的婦產科醫生。她以科學的新法接生技巧,取代了“老娘婆”千百年來的那種愚昧的接生方式,在危急關頭搶救了千百個嬰兒和母親的性命。正像作者所描繪的那樣:那時的姑姑是“一個騎著自行車在結了冰的大河上疾馳的女醫生形象,一個背著藥箱、撐著雨傘、挽著褲腳、與成群結隊的青蛙搏鬥著前進的女醫生的形象,一個手托嬰兒、滿袖血污、朗聲大笑的女醫生形象,一個口叼香煙、愁容滿面、衣衫不整的女醫生形象……”。書中記載:僅1953年至1957年在國家經濟發展繁榮時期,姑姑騎著自行車,風雨無阻地跑遍了高密東北鄉十八個村莊的街道和胡同,接生了1600多名嬰兒。在鄉親們的眼裏,姑姑是“送子娘娘”、是頗受尊重的“聖母”級的人物。而姑姑自己也認為“那時候,我是活菩薩,我是送子娘娘,我身上散發著百花的香氣,成群的蜜蜂跟著我飛,成群的蝴蝶跟著我飛。”

那是姑姑“春風得意馬蹄疾”的黃金時代。

進入1965年,急劇增長的人口,讓貧窮的國家感受到了極大壓力,於是制訂了計劃生育政策,就這樣共和國成立後的第一個計劃生育高潮掀起來了。那時,已經當上公社衛生院婦產科主任的姑姑堅決響應黨中央號召,在全公社掀起轟轟烈烈的“男紮”行動。一些村民對政策不理解,到處鬧事。小說中描寫:一個叫王腳的被“男紮”後,說自己的神經被捅壞了;另一個叫肖上唇的說自己的性功能被破壞了等等。“文革”開始後,姑姑被當成“牛鬼蛇神”,受到了批鬥。個性倔強的姑姑因為不馴服,被打趴在批鬥臺上,甚至還被一個女紅衛兵扯掉一縷連皮帶血的頭髮……

七十年代末,隨著工農業生產的恢復和發展,中國迎來了計劃生育的第二個高潮。強大的高壓政策,使一些人的靈魂扭曲、精神變態。他們打著維護“基本國策”的幌子,幹著傷天害理、慘絕人寰的勾當。“姑姑”雖然接生過成千上萬的嬰兒,但也有成千上萬的“胎兒”被她“引流”、被她扼殺,更有很多“產婦”死在她的手裏。於是她在東北鄉人們的心目中,一下子從“送子娘娘”變成了殺人魔鬼。對此,執著的姑姑當時不但不感到罪孽深重,而且還認為是在“為人民服務”。

作品極具震撼力的細節描寫,還原了姑姑“殺人”的血腥場面:東風村張拳的妻子耿秀蓮因為連生三個女兒,又偷偷懷上了第四胎。“公社黨委書記秦山就打電話給東風村的支部書記張金牙,下達了死命令,讓他動員一切力量,可以動用一切手段,把張拳妻弄到公社流產。”

於是姑姑帶領人馬不顧被孕婦丈夫打得頭破血流的傷痛,把張拳妻子強行押到船上,準備帶到公社衛生院作引產手術。然而在半路上孕婦卻乘人不備,縱身跳入河中潛水逃走……“那孕婦在離船頭五十米遠處露出了水面。她回頭望望,身體浮出水面,雙臂搏水,速度極快,順流而下。姑姑對秦河做了一個手勢。柴油機轟鳴,船速加快,逼近孕婦。……”。機動船和落水而逃的游泳孕婦像貓戲老鼠般地在河上展開了追逐。然而,那畢竟是個孕婦,雖然“依然在奮力揮臂,但速度明顯放慢……”

“此時,那女人的身體已在漸漸下沉,而且,空氣中似乎散發著一股血腥味兒。姑姑探身觀察著水面,大喊一聲:不好!”

等到眾人七手八腳地把孕婦從河裏打撈上來,“我們都看到了那女人腿上的血。”

“儘管姑姑她們使用了最好的藥,做了最大的努力,但耿秀蓮還是死了。”

這是一個野蠻、血腥的畫面!

作品中的“我”,儘管是姑姑的親侄子,妻子王人美懷上了二胎,姑姑依然“堅持原則”、不肯放過。而“我”,也怕妻子懷了二胎影響自己的仕途和官路,也竭力勸說妻子去墮胎。於是王人美只好逃到娘家躲起來。

由於王肝的告密,姑姑知道了王人美的躲藏地點。於是帶領著一個陣容龐大的計劃生育特別工作隊,開進了王人美娘家的所在村莊。姑姑是隊長,公社武裝部副部長是副隊長。隊員有小獅子,還有六個身強力壯的民兵。工作隊有一臺安裝了高音喇叭的麵包車,還有一臺馬力巨大的鏈軌拖拉機。

在大喇叭的鳴響中,姑姑用她那嘶啞的嗓子宣佈 “王仁美”是“一個壞典型”,並指出面前只有兩條道路:“一條是乖乖地爬出來,跟我去衛生院做引產手術,”另一條就是:“我們用拖拉機,先把你娘家四鄰的房子拉倒,然後再把你娘家的房子拉倒。鄰居家的一切損失,均由你爹負擔。”

在得不到王人美娘家回應的情況下。姑姑赫然下令拖拉機拉倒了鄰家的大樹,接著就要推倒王人美娘家四鄰的房子,終於激起了左鄰右舍們的恐慌和憤怒。于是一窩蜂地擁到王人美娘家的大門前,“拳打腳踢那門,扔破磚爛瓦到院裏。有一個還拖來幾捆玉米秸子,豎在他家房檐下,高叫:王金山,你不出來就點火燒房子啦! ”

在這緊要關頭,為了避免鄉親們之間發生流血衝突,保住四鄰的房子不被推倒,走投無路的王人美只好從地洞裏爬了出來。她被迫跟著姑姑到衛生院去做“引流”,終因大出血無法搶救,致使一大一小兩條生命同時慘死在手術檯上。

面對女兒的慘死,王人美的母親“一聲瘋叫,從懷裏摸出一把剪刀,捅到了我姑姑大腿上。姑姑伸手捂住了傷口。血從她的指縫裏嘩嘩地流出來。”

這又是一個冷酷、血腥的畫面!

小侏儒王膽懷了第二胎。王膽一直躲藏著,直到臨產的時候,丈夫陳鼻帶她乘著一張竹筏想悄悄地逃到外地去生下腹中的胎兒,但她同樣無法逃出姑姑布下的天羅地網。在經過一番驚心動魄的追逐後,姑姑的計劃生育工作隊在河上追上了逃跑的王膽。疲於奔命、受到驚嚇的王膽,在竹筏上羊水破裂,血流不止,慘叫不已。姑姑到此似乎良心有所發現,沒有為王膽強行引流,而是破例在竹筏上給她接生了一個女嬰,但是王膽卻不幸死去。

這篇篇血腥、殘忍的畫面,無疑是對非法“引流”、殘殺嬰兒的強烈控訴!

歲月匆匆,光陰荏苒。經過近三十年的計劃生育,雖然一時控制了人口暴增的局面,但是也留下了太多的遺憾。它促使人們去反思、去思考、去懺悔。雖然《蛙》所寫的是小說,但是作者借蝌蚪的嘴似乎也說出了他的真心話:“我已經分不清劇本中哪裡是紀實,哪裡是虛構。而且在與杉穀義人的通信交往中,我內心中的贖罪心理也日漸加重;我甚至把寫作當成了一種贖罪的方式。”

王人美死後,由姑姑做媒,“我”蝌蚪和姑姑的鐵杆粉絲小獅子結了婚。二十多年後,“我”和小獅子也退休回到了故鄉,但是小獅子始終不孕。“我”的內心充滿自責,覺得自己是逼死前妻的兇手;而小獅子則覺得自己手上沾著太多嬰兒的鮮血,終生不孕,是上天對自己的懲罰。當年殺嬰不眨眼的小獅子,到了晚年,不能生育的她,卻又瘋狂地愛起嬰兒來,似乎又到了變態的地步,甚至親手導演了讓陳眉為丈夫代孕的醜劇。不能不說這是上天的莫大諷刺。

晚年的姑姑,由於認識到自己“罪孽深重”,也陷入了深深的懺悔、自责之中。她特別害怕聽到青蛙的叫聲,因為蛙聲,正是嬰兒的啼哭聲。成千上萬的蛙鳴聲,不啻是無數被扼殺的亡靈在向她索命。她知道她再也不會“散發著百花的香氣”,再也沒有“成群的蜜蜂跟著我飛,成群的蝴蝶跟著我飛”,“現在,現在它媽的蒼蠅跟著我飛……”。蒼蠅追逐她,因為她的身上沾滿了嬰兒的腐屍臭味。

姑姑用一種特殊的方式在贖罪:她在自家的住屋四壁,供奉著形態各異的三千個泥娃娃,每個娃娃都有名有姓,記載著他們出生的年、月、日,這些孩子都是被她親手毀掉的。她供奉著這些無辜的小冤魂,每日都跪拜、祭祀他們。期盼著“我讓他們在這裏集合,在這裏享受我的供奉,等他們得了靈性,便會到他們該去的地方投胎降生。”

讀到這裡,有誰能不為之扼腕歎息!

在姑姑的耳邊,刻骨銘心、難以忘懷的三句話就是:

張拳的妻子臨死前在她耳邊小聲詛咒她:“你不得好死!”

王人美臨死前在她的耳邊小聲說:“我好冷!”

王膽臨死前在她耳邊小聲說:“謝謝你救了我孩子的命!”

能夠領會到這三句話的深切含義,我以為,就算讀懂了莫言的《蛙》。

《蛙》的最大成功不僅是作者“利用魔幻現實主義手法,將民間故事、歷史和現實揉合在一起”,我以為,除此之外,最重要的一條,那就是小說《蛙》對現實的深刻的批判性。

(本文曾刊於2014年9月華人雜誌)

 

Leave a Reply

  

  

  

You can use these HTML tags

<a href="" title=""> <abbr title=""> <acronym title=""> <b> <blockquote cite=""> <cite> <code> <del datetime=""> <em> <i> <q cite=""> <strike> <strong>

Current month ye@r da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