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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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是令人夢寐以求的歸所,卻輕得使我無以承當。我曾四海飄蕩到處追尋,卻已無法找到我的家園。 我出生在戰火緊逼的湖北臨時省會,那地方已經淹沒三峽大壩之下;父親的老家在黃岡鄉下的旗杆村,現在的鄉人沒聽過這個名字,好像它已經歸化到黃石縣去了。曾經住過的縣政府宿舍已變成七層大樓,我和哥哥曾坐在屋後的圍牆上看滾滾長江,數腳下翻轉的白色河豚;江水早已退縮到幾十里以後,河豚頻臨絕跡,在稀疏滄茫的叢林之後,隱約只有歷來過客流放的足跡和遊唱的聲音。 我在台北成長,度過糾纏掙扎的青春期。當年松江路附近是僻靜的水田,我愛在田野玩耍,在農作物裡捕捉一份寧靜。現在這兒商業繁盛,我們的房子早已改建成高聳的銀行大樓,要不是掛着同樣的125門牌,我無法認識。臨街的店面正在賣豪華汽車,旁邊有個咖啡店。我坐下來品味咖啡的苦澀,車水馬龍在身邊馳騁,難以想像睡了十五年的臥房是在哪個角落。 詩人席慕蓉是多麼令人羨慕;在遼闊的蒙古長空之下,在綿延到地平線的草原上,她居然找到了她的家園。有這麼一棵獨立的樹,固執地出現在她重複的夢境中,被她再三塗染在畫布上。居然有一天,她在家鄉的草原看到它,真真實實地存在,像是千秋萬世都孤立在那裡,等侯她的歸來。 我沒有家,我沒有可以歸去的地方。家成了一個抽象的意念,一份凝固了的渴望。像是瘂弦詩中的紅玉米,和北方的天空一起長久懸掛在屋簷下。像是結凍的冰川,看似堅挺穩固如山,其實河底的石礪掙扎剝落,溶冰滴滴,隱然深藏。 我走過世界,不時停足試着建立我的家。就像沙漠裡的滾動草,被長年呼號的狂風催促,停不住腳步地滾動不息,卻一路撒播着它細小的種子,渴望在任何一個角落能生根成長。 在白里斯的珊瑚礁海濱,我夢想作個熱帶島嶼的魯賓生,在棕櫚拂面的沙灘,我打著赤腳捉魚抓蝦,試驗簡單純樸的生活。在熱得透不過氣的巴基斯坦,我們用當地色彩濃烈的飾物來佈置我們的小家,研習這土地上曾經繁盛的文明,在文化和宗教的衝激之下尋找幽默和趣味。在西南非的林米比亞和南非的史瓦濟南,我們和當地人生活在一起,為村莊的野火﹑鼓擊和舞蹈迷惑,被紅土上成千上萬隻奔騰的野生動物震撼,感染到散佈空中和迷漫在人間的野性呼喚。我曾看到辛巴威女人手織的桌布大片地掛在樹梢,在夕陽西下燦爛一如金色的蜘蛛網,而意識到人與人之間的相牽相連;我與周圍黑膚女子其實親密無間,都是這個世界村的鄰居。 在新墨西哥的浩瀚沙漠裡,我們一磚一石地砌造我們的阿土壁,千辛萬苦地用手把它從沙漠裡雕塑出來。雖然是我們一手建造的,這土房子卻像是有它自己獨立的生命;我們叫它沙堡,一如孩童在沙灘聚神會神堆砌出來的堡壘,把這當作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把這一刻化為永恆,明知海潮不久就會湧來把這一切湮沒。 果然,我們最後還是離開了住了四分之一個世紀,一生住得最長的沙堡。這才知道人生就是不斷的建造,也是不斷的捨棄。 俄國大音樂家柴考夫斯基一生憂鬱,因他的性向受到慘痛的迫害。他為了順應社會壓力而結婚,婚姻卻完全失敗,婚後三月他就逃往義大利,卻在那兒過了一生中最快樂的一年。在那裡他寫下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在這首極為羅曼蒂克的協奏曲裡,柴考夫斯基懷念他的家鄉,採用了很多俄羅斯民謠;但是你如果靜心聆聽,你也可以聽到他別的曲子所沒有過的—義大利燦爛明亮的陽光。 正如義大利的陽光會滲透柴考夫斯基的小提琴協奏曲,我們居住的地方也形成我們:它的色彩滋潤我們的思想,它的音樂溶入我們的夢境,它的文化擴大我們的視野。居住海外的我們,作品中不免溶合多元的,超越國界的意境。所有我們愛過﹑思想過﹑建立過﹑生活過的,都成了我們的一部份,都促使我們的成長。 也許我們這些世界的過客,本來就沒有家;也許沒有家的過客,反而處處都是家。
作者簡介 荊棘 本名朱立立,台大園藝系畢業,新墨西哥大學教育心理博士,在美國大學任教三十年,曾在非洲和中美洲從事國際發展工作。早年以<南瓜>一文成名,現任加州聖地牙哥華文作家協會會長,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副會長,著有《異鄉的微笑》、《荊棘裡的南瓜》、《異鄉的微笑》、《蟲及其他》、《金色的蜘蛛網﹕非洲蠻荒行》、《保健抗老美容快樂》、《南瓜和荊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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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立
很喜歡妳這篇文章。
你說我們是世界的過客,多麼瀟洒的說法。我1980 年去了廣州佛山,即
處處都是家!
那兒那兒就都是我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