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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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世紀是一種「築巢引鳳」的工作,60年來,我們的刊物從來沒有停止過結合更多有才氣的詩人與評論家,擴大參與共同耕耘這塊詩土。創世紀的成功,乃是詩友們長期打拚眾志成城的結果。※ 回憶《創世紀》草創時期的那段日子,得從左營談起。 說來奇妙,我跟左營有緣。我生在河南南陽,幼時因為鄉下鬧土匪搬到城裡,家住南陽縣北門大街左營區,住了很多年。我家對面是一組老房子,看起來像寺廟,但裡邊卻沒有神像,住滿了逃荒的難民。父親告訴我說,那本是清朝的營盤,左營是當時軍區的稱號。從軍來台灣,我又被分到左營工作,原來台灣也有個左營。我查過關於左營的史料,與父親的解說大致相同。明朝鄭成功在台,有「化兵為農」的制度,練兵耕種之外,軍隊還負責築城,當年的城牆現在還殘留一部分,非常珍貴,它與淡水的紅毛城、台南的安平古堡同屬重要古蹟。當時築城單位的作戰任務是防守戰線的左翼,左營之名由此而來。算起來台灣這個左營,對我的影響更大,在這個小城裡度過我青春的尾巴,當兵,讀詩,寫詩,戀愛,定情(認識內人張橋橋)都發生在這裡……。更重要的是和朋友一起辦《創世紀》。我開玩笑說左營是《創世紀》的「革命策源地」,是我們辦刊物的大夢開始的地方。 光復後,政府把左營開闢為海軍基地。左營地方不大,但這裡有一種特殊的兵家氣象。站在海軍紀念塔的高台上,放眼望去,但見碼頭上各色艦艇密布、旗幟飄揚,營房裡、大街上,到處是年輕的軍官和水手。有人說海軍是個貴族的兵種,長期的海洋生活,養成他們的浪漫氣質,水兵們喜歡跳舞、打獵、飲酒、約會女孩子,形成一道海港都市的風景,不過我的心情,與街上又唱又跳的水兵們卻不相同,一直很鬱卒。雖然我已經離開家鄉好幾年,但是還是非常想家,覺得自己沒有精神出路,於是就開始寫詩,這是我唯一能夠解憂的方式。當時我正在讀印度女詩人奈都夫人的詩集,她的名句:「以詩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可以做為我當時的心情寫照。 其實,軍區喜歡寫作的人不少,譬如張默和洛夫當時都在左營,只是因為單位不同,所以彼此並不認識。洛夫和張默結緣比較早。張默說他們倆一見面就談得很投機,兩人有一個共同興趣,就是酷愛新詩,認為天下第一等事就是寫詩、第一等人就是詩人。他們都屬於海軍陸戰隊,長時間的相處,兩個人有了一個共同的夢想,就是想辦一份同仁詩刊,但是經費是個大問題。當時他們都是少尉軍官,兩個人一個月的薪餉加在一起不到五百元,要辦雜誌簡直是妄想,但這個念頭一旦萌發就無法遏止,坐而言不如起而行,最後心一橫,說辦就辦,他們把預支兩個月的薪餉全部砸了上去,不足之數,當了手錶、腳踏車,還到估衣市場把公家發的軍毯也給賣了。就這麼把創刊號辦了出來。 我是先認識洛夫,後認識張默的,時間是1954年10月,地點在左營的「四海一家」軍官俱樂部。記得那天是軍校前後期同學的迎新會,參加的有一百多人,非常熱鬧。餘興節目進行時,一位帥哥上台引吭高歌,唱的是李中和的〈白雲故鄉〉,聲音非常嘹亮,博得滿堂采。他在掌聲中走下舞台,到後排找到我,問我是不是瘂弦,我靦腆地說:「是」,他說他叫洛夫,說著從皮包裡拿出一本新出的《創世紀》創刊號,雜誌上預先題好了字:「啞弦兄賜正,弟洛夫敬贈,十月二十四日」。他說這詩刊是張默和他辦的。他表示對我的作品有印象,歡迎我入夥,大家一起幹。洛夫的詩,我也讀過,他把我的名字的瘂字寫成啞,可見他對我的印象不深,但我還是很感動。那天,兩個人聊了不少。臨別前,他說過幾天張默會來看我。 一個星期以後,一個說話快得像機關槍的人,到了我的服務單位,一口安徽國語,轟了我一個多小時,這個人就是張默。他的身上好像帶電一樣,充滿活力,他開門見山就說,他和洛夫都非常歡迎我加入《創世紀》,並把刊物未來的計畫告訴了我,連二、三期的詳細內容都規畫好了。那天他興致很高,特別請我到小麵攤去吃東西、喝酒,兩瓶烏梅酒被我們喝得光光,一邊喝一邊的話題還是離不開《創世紀》。我說《創世紀》這個刊名蠻好的,是怎麼來的?他說名字他曾想了好多天想不出來,就拿出一本女作家散文選,把書闔起來,閉上眼睛,對自己說,就在掀開的那一頁作聯想吧,打開一看,「創世記」三個字映入眼簾,心想就是它了。他把「記」改成了「紀」,這樣就不會跟《聖經舊約》作聯想,而成為創造詩的新世紀。他覺得名字還蠻大氣的,主意已定,立刻打電話告訴洛夫,洛夫也覺得很好,這麼著就敲定了。 我是從11月正式進入狀況,參與第二期的編務。那一年,洛夫是26歲,張默24歲,我22歲。農村青年成熟比較慢,看起來是個傻大個兒,其實什麼也不懂,大上三、四歲,認識就不一樣。有他們兩位帶頭,增加了我不少膽氣,所謂三駕馬車就這麼套牢了。 編雜誌的工作雖然新穎、有趣,但也是蠻繁瑣的,約稿、編輯、校對、跑印刷廠、捆書、寄書,編詩選、辦活動,樣樣都要仔細做,不得有誤。當然,每期按時交稿、交錢是絕對不可少的。就這麼「誤」上詩船,一晃就是60年。經過歲月的淬煉,我們漸漸把辦《創世紀》變成了使命,一種神聖的志業,宗教家可以以身殉道,詩人可以以身殉美,我們簡直把全人生全靈魂都「擺」上了。人生在世,難免有所妥協,但碰到《創世紀》時絕對不妥協,它是我們一塊不容汙染的淨土,也是一座精神教堂,是我們鼓起勇氣,走向世界的起點。 當年我們常常喜歡引用西哲的話:「當掉你的褲子,保有你的思想」。果然,我們是左營、高雄(簡稱左高區)一帶當鋪的常客,唯一的「儲蓄」就是死當的當票。年輕小夥子多麼需要愛情,最後連戀愛費也縮水了,那些女孩子們跟著我們吃了一陣子陽春麵,都溜掉了。結婚以後,大家還瞞著太太,把部分家用充作詩刊的經費。這種拮据的情況,一直延續了很久,後來因為多位詩友加入,大家一起出錢、出詩、出力,情況就好多了。如今想起來,「創世紀」的同仁好像共過患難一般,成為一輩子的朋友。 一個雜誌,總得有個社址,方便投稿或訂閱。當時我們都還沒成家,只能用服務單位的信箱,但部隊為了保密,都是用阿拉伯數字作代碼,收起稿來很不方便,也會引起軍中保防人員的注意,以為這些人到底在搞什麼飛機。也因為如此,我們還真的被列入黑名單過。 當時左營有個廣播電台,屬於國防部軍中播音總隊「軍中之聲」第四隊,對外稱左營軍中廣播電台,好多位愛好文藝時常發表作品的朋友,都在電台當過編輯,人稱「文藝台」。像彭邦楨、黎慕斌(凡夫)、歸來、李鐘麒(胡云)、陸珍年、鄧蔚林(慕蓉懷美)、郝肇嘉、宋項如和後期來的管管等,都在那裡待過,那是一個文藝氣氛非常濃郁的地方。這麼好的環境,當然洛夫和我最想調到電台工作,很幸運不久我們就順利去成了,擔任編輯股的專任編輯,不久張默也換了單位,轉到陸戰隊的軍報社擔任記者,常到電台來,因此我們順理成章地把電台的所在地「左營明德新村四十號」當成社址。雜誌的英文名字,也由季紅譯成「The Epoch Poetry Quarterly」。有了社址,有了英文刊名,就可以大開大闔地辦雜誌了。而我跟洛夫、張默三人之間的「飆詩」,也悄然進行著。特別是我和洛夫,因為兩個人一起上班又住在同一間寢室裡,不是頭對頭就是腳對腳,所以當洛夫寫了一首詩,我不甘示弱也還他一首,彼此心照不宣,這種微妙而帶點小小忌妒的心理,非常有意思。在法國藝術史上,梵谷和高更也曾同住過一個小房間,他們兩人之間也有因為創作而造成的緊張關係,他們是飆畫,我和洛夫、張默是飆詩。當然,我們不能和古人相比。不過那段日子大家都寫出不少自認為有代表性的詩作。飆詩之為用大矣哉。 我必須說《創世紀》的編輯工作,挑大樑的是張默。他可以說是一個具有獨特「編風」的編輯家,沒有學過編輯學和美工,但是他的編輯規畫和版樣設計是自成一格的。諸凡標題的安排、字型的選擇、「留白」的處理等,都有他自創的章法,在當時也給人前衛的印象。除了這些以外,《創世紀》也非常重視和讀者間的互動,以生動的字句來吸引他們。譬如在編案裡出現:「請看創世紀閃光之劍」、「創世紀是一支沒有薪餉的部隊」;封面上寫著:「第一流的心靈,第一流的作品」、「我們需要不講理的創作,講理的批評」;在辦活動時會把這樣的標語寫在會場上:「這世界已經夠寒冷,讓我們以彼此的體溫取暖」等等,這些生猛的字眼,難免予人過分張揚的印象。不過對當時年輕的詩的愛好者,的確產生過很強的感染力,當然,說我們是少不更事熱情得過了頭也無不可。 《創世紀》的編輯方針,是對「純詩」的執著,60年從未改變過。我們認為詩應該從美學出發,不能受意識形態的干擾。當時正是政府提倡反共文學、戰鬥文藝的時期,我們雖然身在軍中,但並沒有把官方的文學要求反映在我們的刊物中。我們認為,詩,只有一個定義,那就是詩必須是詩,不是宣傳,也不是標語口號,一首詩寫好了就是對國家民族好,不必把生硬的政治概念帶進作品中。一首好詩,應該是來自自因的創作,而不是他因的驅使,事實證明我們這種堅持是正確的,現在回想起來,雖然當時大家年紀輕輕一開始就有這種深刻的美學體認,想來也是難得的。 有些人批評《創世紀》的詩沒有社會性,其實這是一種誤解。事實上我們的作品中有很強烈的社會批判色彩,不過不是觀念的直陳,而是通過藝術的形象思維完成的,細心的讀者自會撥開象徵的枝葉,發現詩人的核心意圖。也有人批評「創世紀」提倡超現實主義,是囫圇吞棗、西而不化,這種看法是忘記了我們是將超現實主義當做一種技巧,而不是唯一的技巧來使用的,洛夫的「中國的超現實主義」和我的「制約的超現實主義」,就是對西方來的文藝思潮的修正。也有人認為「創世紀」缺乏一個做為詩社應該具有的文學主張和共同的創作路線,其實那是我們有意如此的。我們認為詩是一個個體的心靈操作,不是一窩蜂的混聲合唱,如此才可以避免同仁之間創作風格的近親繁殖,如果定於一尊,那就是文學的死亡。總之創世紀是一個柔性的詩社,不是一個剛性的社團,更不是像魯迅的「左翼文學聯盟」那樣的剛性社團。我們寧可被譏為「烏合」,也拒絕「聯盟」。 創世紀本來是以軍中詩人為主力,為了突破這種單方面發展的限制,我們很早就開始延攬學院詩人參與,以改變創世紀的體質,成為一個「秀才見了兵」的完美結合。「兵」是軍中的詩人群,「秀才」是各大學受過批評訓練的學院詩人,前者的創作靠經驗,後者的創作靠學問,經驗加學問,自古就是文學發展的康莊大道。 學院詩人葉維廉和香港現代文學批評家李英豪的參與,為創世紀開了一扇面對世界文學的窗戶,前輩詩人紀弦、覃子豪南下造訪、鼓勵,葉泥、辛鬱、楊牧、商禽、鄭愁予以及學院詩人余光中、本土詩人林亨泰、白萩、錦連、雪桑(施明正)的紛紛賜稿,使創世紀不具排他性、門戶開放、兼容並包的形象更為鮮明。這種轉變,為創世紀後來發展成為一個大詩社,做了最好的準備工作。 我曾長期主持《創世紀》一個關於早期中國新詩的專欄,把大陸二、三十年代詩人的作品,加以介紹評論,以彌補政府長期禁書所造成的文學斷層。這些新詩史料,多半是從特藏的圖書館偷抄過來的,書上還蓋著「禁書」的圖章。在那個時代,這可是個盜火的行為,非常危險。希臘神話中普羅米修斯就是因為盜火給人間而被罰,以鐵鍊鎖在高加索山上,任禿鷹把他的眼珠吃掉。幸虧當時我沒有出事,如果出了事誰也救不了。事後我想,之所以「偷關漏稅」成功,是因為「有關單位」對新詩的管制比較不嚴,認為那是造不了反看不懂的玩意兒。據說蘇聯的文化審檢人員,可以從無標題的交響樂裡,抓出作者的資產階級意識,如果像那樣子,文人和藝術家可就無路可逃了。我想政府對我們的詩刊網開一面,或許是有意的。如果按照新聞局的規定,辦報出雜誌,一定要申請登記,有了出版事業登記證字號才能出版。在我的印象裡,很長一段時間《創世紀》都沒有向政府登記(因為提不出存款證明),可也沒有人來過問。這給我們一個聯想,台灣新詩之所以能發展的原因,一方面是因為有一群「初生之犢不畏虎」的文藝青年,另一方面是有個糊塗或假裝糊塗的政府。這在毛澤東統治下的中國大陸,是絕對不可能的。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古詩十九首〉第五首),詩人尋找詩人,最重要的原因是希望得到同道的應和。「嚶其鳴矣,求其友聲」(《詩經‧小雅》〈伐木〉),「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杜甫〈春日夢李白〉),道盡了天才與天才間、相敬相重的情意。創世紀是一種「築巢引鳳」的工作,60年來,我們的刊物從來沒有停止過結合更多有才氣的詩人與評論家,擴大參與共同耕耘這塊詩土。創世紀的成功,乃是詩友們長期打拚眾志成城的結果。 穿越一甲子,橫跨兩世紀,今天的《創世紀》已經變成一個大詩窩,一株棲滿了鳳凰的參天梧桐。在群鳳的齊鳴下,集納百川,融合萬匯,創造了屬於自己的詩歌盛世。這是當年沒有想到的。 (原載《文訊》2014十月號特大號專刊,「創世紀詩刊60周年專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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